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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上) 未减去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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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神来时,他目中已是一片雪白。

    无垠的雪原在面前延展,其末端与了无生机而昏暗的天穹相融,让他再也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地,自己又是在何处。仿佛是被冻得麻木了,他的四肢如铅灌沉,躯干却仿若浮在空中。

    看不见雪落在何方,听不清风从何处卷来,他清楚自己身心骨血俱已寒凉。摸摸心口,喜、怒、哀、惧、爱、恶、欲俱不在,躯壳仍存,但神魂已散。

    我是谁?

    他朦胧地想道。那些关于名姓的记忆忽而像惊鸟般四下逃散了。

    我在哪里?

    这回却有了答案,他依稀记起自己从山崖上坠了下来,浑身如同散架了般疼痛。所幸崖边生有些枝桠,积雪又厚,这才让他勉强捡回一条性命。纵使头脑仍存神志,四肢却是动弹不得了。

    忽然间,他感觉到衣角牵动,一只手被拾了起来。他看不清来人,那人的脸也埋在茫茫雪雾中,似是男人,也似是女人。

    那人拖着他走了二三十步,脚步渐缓了。但不一会儿又重拉起他的手,走数十步后放开,反反复复,不知几百几千回。好傻的人!他暗自想道,不知自己何时已被放在了一片薄木板上,被系在木板上的粗绳拉着缓缓移动。

    “……你…是…谁?”他嘶哑着声音问道,喉头仿佛结了三尺坚冰。

    那人不答话,只是拉着他默默前行。也许是说过话的,但他也听不清,只觉呼啸风声灌满耳洞,呜呜噎噎,混混沌沌。

    “…这是……在哪…里……”他又问道。

    那人停了一下。良久,一个声音含混地传了过来。

    “哪里都不是。”

    “…既然哪儿都不是……那现在是要去往何方?”

    他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得好似日月已交错一轮,风雪声既收又起一般。

    终于,对方说。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远是多远?他不知道,那人也未必知道。于是他被埋在雪里,任由对方拖拽着向前。有时衣物沾湿,那人便会生起火堆,静静地坐上一夜。有时肚腹饥馑,盘旋的雪狼便会成为盘中餐馐。对方的手是冰凉的,递给他的肉食却是温热的,他一边用牙齿撕咬着肉条,一边听着不息的风雪声。

    当他被重新拖起的时候,他想睁眼去看一眼那人。看看对方究竟是谁,是男是女,作何打扮,又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带着他一直前行。

    但在睁眼的一刹那,一只冰冷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皮上。

    “别看。”那人的声音比他还要干涸,可又平平淡淡,全无感情。“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你先前看得多,现在可不能再看了。”

    “那你呢?”他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对方不言不语,只管拖着他漫漫地走。他也自讨没趣,在将梦将醒、时痛时舒间沉浮着。渐渐的,他分不清自己何时醒着,何时睡去,也辨不出冷热、长短、快慢、大小,有时感觉自己在人世间呼吸,却又像是在黄泉渡上躺着。

    于是他做梦了。梦里绝不像此刻一般孤寂,春光灿烂,暖意融融。晃眼间又是夏荷漾水,蝉鸣阵阵。人群熙熙攘攘,社火鼓乐喧天,他立于楼上,看火树银花,一世繁华。梦终归是梦,转瞬即逝,他很快转醒,空留孑然。

    风雪渐渐地小了。

    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炫目的日光升起,他梦呓般地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他们大概在雪里行了几天几夜,那人停了脚步,以沉默的停顿表示疑问。

    他喃喃道。“……我不知我从何而来……为何会在此处…也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想要搭救我……”

    说到此处,他心头震动悲怆,竟要落下泪来。无奈眼目干涩,怎么也流不出水来。

    那人难得地开口。“你不记得你的名姓?”

    “不记得。”

    他只略略一想,便头痛欲裂,似是有人要将他的脑壳儿劈成两半。于是他索性不去想,将头脑放得也似这雪原一般空白。

    此后便是长久的静默,两人互不作声。那人行在雪里簌簌落落,脚步沉重,显是有些吃力了。但他又浑身发痛,着实抬不起身子来,即便有意也帮不了对方。他甚至不敢说话,怕多说几个字会让那人多费了点气力。

    身子闲下来的时候,脑袋往往不会闲下来。于是他便胡思乱想:多么荒唐!他一无所有,仿佛一个初生婴儿般被抛在雪里。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不知平生有何意义。他想着这些问题,于是旭日初升,于是月牙沉落,在永无边际的雪原上,他感觉漫长得似是度过了几千个日月,又像是只过了几炷香的时间。

    终于有一刻,那人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

    武立天在金府前厅里踱起了步。

    他此时身上一片狼藉,肩头发上尽是雪屑,艳红衣裳上仍存暗红血迹,那是王小元出第二刀时胜过他的证明。在风雪中立了如此之久,又受了伤痛,若是身子虚弱的人早已昏死过去了。

    但武立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他只静静地盯着悬在翘头案后方的旗帜,神色郁郁。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富商巨贾,皆爱在厅堂里挂些山水画儿,来显摆自己家藏金穴、有别流俗,武立天早时常与官场人打交道,也见得多了。但这金府却不同寻常——中堂上挂着一面军旗。

    这军旗边角破烂,色却极纯,黑为底,白为字,其上书一“金”字。这本是最最常见的朝廷出征用旗,看起来是将金木水火土五行旗拆了开来,单拿一面“金”旗。

    这旗摆在气派的金府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武立天知其挂在此处的缘由。

    因为这府邸的主人是金老将军。

    说起他来,朝堂无人不晓——数充总军官,历尽大小征伐,最后功满致仕,在闲居数年后逝世。其功力之深、德望之重,便是武林盟主武无功也得敬他三分。说实在话,武立天实在无法将这力比刑天的神仙人物和那饭桶一样的金家少爷联系起来。

    金老将军是那废物少爷的亲戚?青年只觉好笑,但转念一想,虽然平日不多用,金家有那样敞阔的武场倒也是件说得过去的事儿。挂在外边兵器架上的兵戈看似都是些粗制滥造货,但拿去修缮的皆是好刀好剑,他隐隐有些讶异,看来这府邸看似守备松懈,实则有条有理。

    他漫漫想着,忽见一只脚从侧边屏风后踏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一头乱发的脑袋和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者正是方才被武立天在脑中非议的金少爷。

    原来方才青年武师和下仆王小元一战之后,金乌心急火燎地要木婶儿扶小元上药去了,自己在院里嘟嘟囔囔地扶那些破落的海棠,又转去下房里拾些工具。看武立天没有分毫要包扎伤口的意思,这小少爷也不多管他,只没好气地撵他上前厅来歇息。现在约莫是安排妥当了,这骄纵少爷这才有闲情来会武立天。

    “武大人,您随意…”金乌进了前厅,一开口便语气不善。不过话没说完他就收了口,打量了一番浑身雪血的青年才道。“…站。”

    武立天不管他,兀自往官帽椅上一靠,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别人要他坐,他偏要站着,现在金乌嫌他身上脏污不愿他坐,他偏偏就爱坐了。“金公子不必担心,我看你这椅子也旧了,改日送两把新的给你。”

    “有些东西可新不得,”金乌眉头抽/动,斜着眼看他道。“比如大人坐的这把…古董。”

    青年武师嗤笑一声,眼角却不自觉地往身下这椅子瞥。可他性子倨傲,虽知自己坐的是古物,身子却一动不动,只道再怎么样脸上也万不可慌了神。于是索性话锋一转,重重抱拳道。“失礼,在下方才想起,还未正式与公子交结——”

    金乌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敌意尽显。“不用介绍,我认得你。你割了乡里武馆的牌匾、我家门外的灯笼,在院里挖了几个坑,坏了几把剑,还拔了几株海棠。”

    武立天不以为意,反觉得金少爷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自幼便在越州那边的武家宅子里胡乱惹闹,今日一事与他先前闯下的大祸相比也算是不值一提了。他有意嘲弄金乌,便道。“你认得我,我可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你是叫金鸟还是金雀儿来着?”

    这话一出,金少爷额上青筋暴起:“我姓金,单名乌!乌木的乌!比鸟字少一点!所以说你们这些练武的人真是五大三粗、目不识丁……”

    武立天道:“这倒没错,你比起那些鸟雀来还要有眼无珠多了。”

    知他又是在开自己名字的玩笑,金乌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气得一屁墩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也不说话,之歪着嘴往门外看仍是一片狼藉的庭院。不知是为图方便还是他坏心眼,纵然外边风雪大作,此处仍是门洞大开,也不生火,即便是武立天这样筋骨健朗的年轻武人也渐觉寒意。金乌倒也冻得牙齿战战,但仍倔着不肯关门。

    他俩在沉默中坐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武立天终于按捺不住心头躁动,开口问道。

    “你府上的王……”

    “不知道。没背景。就是个下仆。”金乌立马接口。“你想挖我墙角?没门!”

    他翻了个白眼。“再说你都把他打成那鬼模样,我又得白贴药钱工钱哩。”

    这答话简直欲盖弥彰。武立天本想再试探一下金少爷对王小元的态度,但这小子竟是一点也不想说。青年武师心头笃定那少年仆役必不是常人,但他又心生疑虑:金乌为何藏掖着他,又为何看似遮遮掩掩、却毫不介意他露头露脸?

    想到这里,武立天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你不想说,我就全无法子?现在可真是民逼官反了!”

    他既任武官,便怎么说也是个官,何况后台有着武盟撑腰,手里握着的权还真要比金少爷高一截。有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和金乌之间的差距足可压死好几个人了。

    听到这话,金少爷神色也略有窘困。但他眼珠子一转,目光正触到案后的军旗,顿时心生主意,得意洋洋道。“我要是有个一官半职,当个小将军,这位置可要爬得比你高啊,武大人。”

    武立天想通了,看这少爷臭不要脸的嘴脸,那旗子八成是故意挂在那儿显摆给他看的。的确,凭着金老将军的名号,若金乌有心,他完全可以在疆场杀敌立下战功,谋得显爵。其间地位高低,还真不是一时能说了算。但看金少爷四体不勤,又没一点勇武模样,武立天只道让这孬种去守戍真可算是边军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看金少爷不顺,金乌也眼里带刺地盯着他,两人言语间相互讥刺,甚而面容也渐渐不善。所幸此时从侧门处传来一声吆喝,断了这两个刺头儿火花迸溅的局面。“少爷——”

    金乌忙往旁看去,正是取了烧酒回来的木婶。只见她从屏风后挤出那肥壮身躯,问道。“这些酒拿去何处?”

    “去院里给那卖糖人的老师傅。他不肯进来,就让他干坐那儿吃酒去吧。”金少爷难得没有嘴损。“这烧刀子够烈不?温过了吗?”

    武立天侧身往门外瞥了一眼,这才看见竹老翁在雪地里闲立着,只是这闲立的风姿不同寻常:他将那绿竹棒插在地上,一脚踮在棒头,一手提着酒斗,正咕嘟嘟往口中灌着琼浆玉液。风雪飘摇,可他敞衫露体,浑不在意,倒颇有一番豪侠风范。青年武师又看金少爷吩咐木婶的模样,虽知这小废物看自己不顺眼,态度极冷淡,但倒也够细心,还有心要去招待人。

    木婶说。“够烈,温了。”

    “那便成,过会再去看看药煎好了没,安排妥当后你也歇息去吧。”金乌道,又嫌恶地瞥了一眼武立天,“至于这位大人,唉,腿长在您身上,小人我是管不着了,爱往哪儿蹭泥尘就往哪儿蹭吧。”

    武立天冷笑,身子依然一动不动。“求之不得。”

    他知道金乌巴不得他快些滚蛋,但他此时性子上来了,偏要和这小少爷对着干,反倒不想走了。且他心里极在意金府上的那位少年仆从,在理清头绪之前,他是万万不肯挪动半步的。

    木婶走了两步,忽开口道:“少爷,还有一事。”

    金乌:“什么事,说。”

    “厨下儿方才说,台上本有一小碗盛出来用作解药苦的蜂蜜,不知为何不见踪影。”

    “这……与我何干。”金乌立时警觉,眼神闪躲。

    木婶道。“丫鬟说看见你拿了把小匙……少爷,你慌什么?为何从刚才起就频频舐口角?”

    她忽而明白了什么,面露凶光,转身捉起一把笤帚撵起这小混蛋来。

    “——好哇,你这馋嘴猫又来偷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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