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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与药)流芳易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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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惨淡,风起云布。满山红叶灰蒙,似是被尘灰染污的血。雨点从层叠林叶间落下,向林间行着的数人劈头盖脸地砸来。

    冰凉雨水自笠子帽隙渗入,左三娘用裹巾去擦拭湿漉漉的面颊,可巾子已吸饱了水,越擦越湿。她现在又冷又倦,粗糙的常服料子磨得她肌肤生疼,布僧鞋在草石间奔走也硌得脚底痛痒。她后悔自己今日到这盘龙山来了,行山路不仅难受得很,四下里遍布的尸首更让她惊慌。

    红枫一层叠着一层,深浅各异的红铺在眼界里,枝叶扶疏,雨落潇潇,她茫然地站在林间,不知要往何处去。身后远远地传来铁蹄入泥声,僧众哨军的呼喝好似鬼灵般在阴森树影间回荡,似是随时都会有几支暗箭射来取她性命。

    一个嘶哑干枯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莫要…再…带我走了。”

    那声音是金十八发出来的。此时他正仰面躺在雨幕里,脸色惨白如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穹。他肚腹处裂了个凄惨的口子,血红一片,伤口似是深不见底,教人触目惊心。原来先前黑衣罗刹与破戒僧相斗时,他不顾三娘阻拦,冒死去给金五送刀,果真被演心手中金链扫得开膛破肚。

    三娘也被他的伤势吓得手脚冰凉。方才还站在身旁保护她的刺客此时竟奄奄一息地卧在枯叶里,让她心里一时空白,不知所措。

    金五口里死死咬着他衣角,一步又一步地向前挪去。这少年两手已折断,此时只能借着三娘扶助、靠着这种法子带人离开。此时听金十八如此一说,他含混不清地骂道:“…闭嘴。”

    候天楼刺客早已四下散开,躲避哨军追捕去了。木十一先前想带他离开,但金五脾气倔得很,偏不肯丢下重伤的金十八。三娘在混乱中与护卫走散,便也只能跟着他俩。

    金五吩咐三娘去抬金十八的脚。女孩望着被泥与血染污的靴底,又对着自己白净的手掌犹疑片刻,还是乖乖去抬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深林里,身后是紧促而似是时刻会逼近的喧闹人声。

    “少楼主…你本来就伤重……何必又要来顾我?”金十八喃喃道,细弱的声音似是随时会断去。

    金五累得连瞪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说…让你…闭嘴!”

    他们一步一挪地行到了福善寺门外,寺僧全去了石佛殿,此时坝台上空无一人。金五和三娘将金十八放下倚在虬曲的迎客松旁,却对着那可怖伤口手足无措。

    金十八哎唷叫唤,似是在说胡话:“好…好像…少了些东西。”

    “少了甚么?”三娘跪下来牵着他的手,她知道他们既无止血的药,后头又有追兵,再也救不得这人。想到此处她不禁心头悲恸,泪珠滚落。

    “唉,肠子少啦。”金十八居然还有心情说玩笑话,但见他惨白的脸上、昏黯的眼里泛出奇异的光彩,“肚子上开了个口…都流光啦。”

    金五气喘急促,他觉得站在风雨里有些冷,但心里却比身子更为寒凉。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我去替你捡回来。”

    此时他与左三娘皆已看到有汩汩鲜血自金十八可怖伤口里流出,血泊里似是还混着粘糊脏腑碎片。这等伤势怎么看都已救不活了。

    “别…”金十八喃喃道。“我现在痛得很…你们一走就更痛啦……是我不好,那老人家的金链子着实…恐怖。本来我应该把刀丢给少楼主后就开溜……但无奈腿实在动不得……”

    他越难受就越要说些胡话,听了这话三娘心里也越发难受。金十八为了护她而碎了双腿骨头,又为了送刀而搭上了性命。

    “谁让你…给我送刀的。”金五将脑袋磕在树干上,咬着牙关勉强骂道。他此时未戴面具,一张在平日里冷漠淡然的面庞上竟起了些微波澜,三娘隐约觉得那是愤怒、悲哀杂糅在一起的神色,但又不能以言语轻易道明。

    金十八道:“瞧现在…你也不肯丢下我自个儿先溜……我那时又怎能转头就走呢,少楼主。”他的嘴唇一翕一合,已经失了血色,“我现时要劝你离开,你也定是要赖在此处不走的…那便陪我说些话罢,也用不得太长时间……”

    三娘一惊,忙去看他。

    空洞的漆黑眼眸经金十八煞白的脸色一衬,更显深沉。但那之中似有光芒闪动,他的神智忽地又清明起来。

    金十八看向黑衣罗刹,艰辛地伸手摸了一旁地面:“坐下罢,少楼主,我有些话…想说与你听。我管不住这张嘴…这种时候除阎王爷外谁也管不了……”

    黑衣罗刹沉默地站着。最终他狠狠地咬住下唇,扶着松树一点点坐下。他算得上是遍体鳞伤,甫一坐下几乎就要忽地昏睡过去。

    金十八低声笑道:“…你猜我俩谁先死?来打个赌罢。”

    他受了致命伤,手边又无救得性命的草药。金五则是服了剧毒的血苦实,与破戒僧一战损耗甚重。

    金五说:“赌赢了有何好处?”

    金十八笑道:“…后死的人要替前头那位收尸。”

    “那和输赢有何干系?”金五撇过了眼道,似是不想再多看他身上伤口一眼。“只是死的早晚问题罢了。”

    许久未听见响动,金五倏地回头,却看见金十八含笑望着自己。雨点落在他有些发青的面颊上、因血与泥水而变得黏滑的发丝上、涣散的两眼里,泛起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涟涟水光。

    “你赌甚么?”他问金五。

    黑衣罗刹低垂了眉眼,以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我赌…我们两人都会死。”

    风雨凄凄,遍山红枫如血。渺茫白雾在林间漫开,将四下八方吞在一片沧凉浑沌里。红墙黑瓦的寺庙、矗立的塔林、曲折的长廊忽而在雨雾里隐没了。三人坐在青松下,寒雨从乌沉阴云里溢出,一股股泻在他们身上。

    金十八微弱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赌——你不会死。少楼主,你会活下去的。”

    这句话似一道惊雷般在金五心头炸开,他眼眸倏忽一动。那一刻他忽而觉得天地间仿若风停雨歇,昏鸦声黯,一阵彻骨悚寒袭上心来。

    黑衣罗刹默然片刻,道:“为什么你能说出这话?”他侧身过来死死盯着金十八,声音已有些急促了。“我自己都没法料到的事、说出的话,为何你能如此肯定?”

    濒死的刺客咳了几声,面上依旧带着那虚弱的、对金五来说相当刺目的微笑。“……因为你不同。”

    “哪里不同?同为丧家之犬,有何相异之处?”

    “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我是记得的…”金十八道,“少楼主,我记得我原来是谁……也记得在候天楼初遇你时的事。”他发出干哑的笑声,回忆道。“我们皆是流离失所的野狗…什么轻贱活儿都做得来……但那时你可犟得很,像个大户人家的娇贵少爷一样…连左楼主都敢顶撞,说甚么都不肯低头,恐怕连几头牛都拉不住你…当时我在想,像你这般又傲又倔的人物怎么会来做刺客!候天楼刺客命不值钱…死也不由得自己……”

    说了这么一大串话,他又咳了几声。这回血从他的口里流出,深得几乎辨不清颜色。

    金五瞪他,口气却并没那么冰冷。“你少说两句。”

    “咳……此时不说,更待何时?”金十八神志不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说说我的事罢…我头脑愚钝,不像少楼主你这般机灵……楼主也不屑灌我药喝,所以有些事倒还记得……”

    他道。“你知道候天楼刺客是从何处来的么…都是楼主寻来的。我长你六岁…十年前我随着爹娘在延庆州郊批八字,那时正闹饥荒…谁家不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我爹盘算着把我卖掉的那日…忽地来了个女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说要买我走,然后便用几碗米汤换了我。”

    金五的眼里透出肃杀之气:“那人是左不正。”

    “不错,是左楼主……她说我眼睛像她情人,便要了我去。待我到了寺里…才知道她搜了一批长得像她情人的人……”金十八缓慢道,“有的是流民,有的是从不知何处的人家里掳来的孩儿…总之有很多……候天楼刺客皆是这些人……”

    他忽而扯住了金五的衣角,一字一顿道:“我…我的名字是……”突然间,他睁大了眼,茫然起来了。“…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三娘木木地握着他的手,道:“你是…延庆州人。”

    金十八:“唉,没错。我是从延庆州来的…可我的名字为何?想不起来了…这条命也不过几碗米汤的价钱,今日能死在江湖第十手里,也不枉此生了。”

    “…没出息。”金五骂他,声音里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是,少楼主你最有出息,”金十八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和他贫嘴。“…即便要死,也要死在天下第一手里,这样才体面。”

    他二人相顾无言。金十八眨了眨眼,精神忽而奇异地振起,以不可思议的口吻道:“啊呀,天亮了…是么?天亮啦。若是亮了,便好了…”

    左三娘去看天空,暗沉的红叶间露出一角晦暗的乌云,连一丝天光都泄不下来。

    金五的眼神宁静,他低声道:“还没亮。天从未亮过。”

    他只听到雨水轻慢地从叶缘滑落,碎入地里瞬时不见的声音。淅沥雨声里,金十八发紫的唇间忽而飘出一串古怪的、断续的乐音——他在轻轻地哼着甚么调子。

    “你听过…丧歌么?”金十八道,“……替我唱支丧歌罢,少楼主。”

    黑衣罗刹想起他曾藏在树梢里看过别人出殡的行列,有人在棺木后摔碎亡者生前的碗罐,扛着棺木的人带着木然僵硬的表情,惨白的引魂幡飘在风里。后来二八人团坐在坟前,歌师击鼓,手足舞动,唱起歌来。

    金五道:“我只记得《薤露》,其余的皆不记得了。”

    金十八却惨然笑道:“咳…哪用得着费神去记这些?咱们那儿…丧词都是现编的,大老粗得很…莫得甚么阳春白雪。我小时候羡艳极了…觉得死时若有…别人帮着编一首丧词,此生无憾也……”

    黑衣罗刹跪着挪到他身边,道:“那我替你编。”

    三娘略显惊诧。金五这人冰冷淡泊,身上似覆了一层化不开的霜雪,但此时他看着金十八的眼神却是动摇的、悲凉的,似是未流冰河忽地纹裂了。

    “前边我已经想好啦,”金十八的眼是空洞地亮着的,但声音却渐渐低微了下去。“你听着…”

    刺客开始轻轻地哼起曲音,这调儿与青楼阿姐口里唱的俗怨曲神韵颇似,如丝锦般柔滑舒软,既有吴地的温柔缠绵,又有北方小调里的苍莽悠长。词儿一听便是大白话调,却亲切得好似出自为襁褓孩童哼唱的娘亲之口。

    他唱道:“一介肉凡胎,转眼白骨堆……”

    歌里似是淌着潺潺流水。倏时间,金五浑身震动了一下,一种没来由的悲哀忽地涌上心头。斜风寒雨落在他的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金十八还在接着唱。“…生有饥寒贫病,死无荣华富贵……”

    风声,雨声,喧杂人声忽地远去了,偌大的坝台上似是回荡着他孱弱的、细微的歌声。天地里静谧无响,唯有头顶青松红叶在薄微摇曳,将一片寒凉阴影笼在他们身上。

    黑衣罗刹忽地呼吸不过来了。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再也不甚明晰,此处究竟是人间凡世还是阴曹地府,无人知晓。说是红尘,又比红尘悲凉;说是地府,却宁谧安详。

    金十八正唱着,忽而费力地眨了眨眼,道。“少楼主,你哭啦?眼泪落到我脸上来啦。”

    “没有。”金五生硬地回道。雨点自他颊边与乌黑的发丝间滑下,滴落在金十八湿淋淋的、年轻的面庞上。“…是雨水。”

    “雨水是温热的么?”金十八笑道。

    金五不答话,抿着嘴将眼神微微撇向一边,所谓欲盖弥彰说的便是他这副模样。

    金十八道:“该你啦……该你唱了。”

    罗刹鬼却默然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刺客,两眼盯着金十八身下漫开来的血红色,双唇打颤,欲说还休。他茫然地想——他要为金十八唱上甚么词呢?他以前从未听过这般古怪的要求,却已见过百十个像金十八一样死在他面前的人。

    “少楼主…你莫非是唱起曲来……会走音吧?”金十八有气无力道。

    金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调儿低声唱了起来,曲词倒真是现想的。他的声音正是少年清亮时,却唱起了沧凉的调子:“…魂与红尘断,坟茔白雪垂。”

    真有坟茔么!恐怕是没有的。庶人尚且能入土为安,拥一座四尺青坟,而他们死无葬身之所,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底,霜雪作白绸,群山为边板。

    金十八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他双眼是笑着的,两抹墨云似的漆黑眼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点光来,那是云翳间朦胧的日光。

    黑衣罗刹看着那张虚弱的笑脸,心口却疼痛万分。他想,兴许是破戒僧刺他的刀伤仍在,才会如此痛彻心扉。

    于是他继续唱了下去,“…未结三世缘……”

    此时左三娘惊叫了一声,原来是金十八的手自她手里倏然垂落,落在泥泞地里,再也不动了。

    金五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出最后一句:“……已作九泉灰。”

    他们三人沉默地坐冷雨里,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生者无言,逝者不语。

    于是一阵几能令人发狂的惧怖骤降,三娘牙齿格格打战,金五痴痴地望着那倒在地上、方才还在与他们言笑的金十八的尸身。

    前一刻生,后一刻死。世间果真是生难死易,凡为人者都得在这二者间反复挣扎折腾。

    金五望了一眼天穹。

    风雨晦暗,不见天光,明明是白昼却昏沉如夜。金十八临死前看见了光,可他未曾见过。在他眼里天地从来是漆黑一片,正如身上这袭黑衣。

    有暖热的水在眼里落下,他以为是自己落泪了,却又听三娘大骇道:“你…你流血啦!”

    金五伸手去摸,果真是血。他流的已不是泪,而是血。鲜红的液滴从眼、口、鼻处淅沥落下,滴答不停。他想起自己先前服了血苦实,而一个时辰已到,剧毒发作,应是再无生机。

    他抹了一把脸,越抹血流得越多,将整张脸抹得乌七八糟。最后金五索性不管了,往金十八尸首旁一倒,望着天空发呆。力气在一点点流失,到最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少年觉得眼前昏黯,身子还发冷得厉害,但神志却是清晰的、茫然的。他最后想道:金十八尚且有人帮着唱丧歌,自己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于是便用尽气力将那首曲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一介肉凡胎,转眼白骨堆……生有饥寒贫病,死无荣华富贵。”

    空冷雨雾笼在身周,他盯着森森红枫,终于遏止不住胸口苦楚,自喉头发出悲恸吼声。七情六欲,五味杂陈,所有繁复之情涌上心来。此时,他宁可自己真是无情无心之人,将世间所有恼恨抛到九霄云外。

    但他不是。

    所以金五只是茫然地望着仿佛永不会放晴的天顶,用微弱的气音念道。

    “魂与红尘断,坟茔白雪垂。”

    “…未结三世缘……已作九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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