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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与药)一心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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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幽深,惨白的月光落在灰瓦顶上,在地上掷下一片阴森的暗影。有个着宽腰红裙的女孩在蒙阳镇东大街上飞跑,嗒嗒的足音里流露出急切与恐惧。檐里的木门漆黑闭锁,四下里无一点生息。

    她跑到栅门前,使劲晃了几下,却只听得铁索粗重的碰撞声。在朦胧月光下,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书着“东皇沐恩”的大字,铁栅间挂着把铜圆锁,正随着她的晃动微微作响。

    从石板街巷里渐渐伸出一个人影。

    月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石缝里曲折蔓延,好似游走的毒蛇。来人走了几步,于是蛇信舔到了女孩的裙角。

    那人的身影是漆黑而阴冷的,宽大的帏帽下是一张狰狞鬼面。他的指间缠着几丝泛着寒芒的银线,只消轻轻一抖便能削铁如泥。

    “怎么跑得如此之急?阿药,你莫非不想见你的娘亲了么?”

    听了那人的话,女孩惊骇,却止不住要逃跑的心思。来人手里提着个浑圆的头颅,五官僵硬地挤作一块,正往下滴答地冒着血珠。料是她再怎么关心娘亲安危,见此情景心中仍是恐惧占了上风,不得不撒腿便跑。

    “你…你究竟将娘亲带到了何处?”阿药颤声问道。

    “在此之前,先将那白衣小子的踪迹告诉我。”罗刹面具后传来颜九变饱含恶意的笑声。

    阿药嗫嚅。“他…他住在翠湖街上的客栈里。”

    颜九变意味深长地笑:“你说的…都是真话么?”他手指一动,纤微寒光倏地绕在阿药颈侧。“我撒过的谎可远比你说过的话多,因此对谎话、诳语、戏言最为熟习,也一眼能看出谁心里发虚。”

    听罢此言,阿药果真胆战心惊,她惶恐不安地揪着落了泥的红裙,许久才小声道:“他在…北大街上。”

    颜九变声音里的笑意更深,“阿药,你真是个好孩子。”女孩方微松一口气,却听他道,“你是个…像我一样…会撒谎的好孩子!”

    话音落毕,银线飞出,倏地擦过阿药脸侧。女孩只觉一痛,旋即有甚么物件啪嗒一声掉下地来。汩汩热血冒出,落在地上好似鲜红的珠子。阿药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银线削下了她半边耳朵!她目先触及那离了身子的肉块,随后便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捂着耳朵哭嚷起来。

    颜九变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早在你动身时我就似影子般贴在你身后,一举一动皆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在西京街上的广源客栈落脚,卿卿我我,好不令人妒忌。”

    女孩可怜兮兮地跌坐在地,失了血色的唇缓缓挪动。颜九变微笑:“你有甚么话想说?”

    “娘亲…我的娘亲在何处?”

    “你向我说了假话,我若和你说真话岂不是不甚公平?”颜九变轻松地转着脑袋,“不过我本是位温良心善之人,自然要以德报怨。”他往斗篷里摸索了一阵,忽地拎出一张软皱的面皮来。“喏,这便是你的娘亲。”

    阿药大骇:“这、这怎么是我的娘亲?”

    “这为何不是你的娘亲?”颜九变两眼微眯,“你连生养你的女人都记不清了么?还是你觉得这并非‘人’,不过是件‘物’?”

    空余一张面皮,并无四肢,怎称得上一人?然而阿药望着那张软塌脸皮,似是隐约望见了熟悉的面容。她娘本应是如芍药般美艳热烈的女子,笑靥如花,而不是像此时一样五官空洞,被颜九变拎在手里。

    阿药失声痛哭:“你说过若我听你的话,娘亲便能回来…”

    颜九变阴恻恻笑道:“我说的是你能见到她,现在不就见了她‘一面’么?若你想见她余下血肉,一是能去坟冈里寻,兴许残余着野狗还未啃净的渣滓,二是下地府去见,我乐得送你们母女团聚。”

    他望着那女孩,心中颇无所谓地考虑究竟是否要动手杀人。他手上染的血早已无法洗净,从不介意多沾几条人命。

    颜九变望了一眼暗沉的夜空。苍白的玉盘悬于天际,朦胧不清,于是他决定数有多少片云彩掠过月面,若是阳数,他便要用最残忍、最惨痛的手法把眼前这女孩削成五官难辨,四肢溶烂的圆球,然后踢到金五面前。

    一边想着那人将会露出何等惊诧和厌恶的神色,颜九变便兴致高昂,跃跃欲试,甚而伸出鲜红的舌轻舐着贝齿,品尝着牙尖将舌面划破淌开的血味。

    他等不及了。

    在出手的前一刻,颜九变笑道:“对啦,我有话有问你。依我心情,这兴许是最后一句问话。”

    阿药流着泪望向他。

    “为何要对我说谎,莫非是你有意要包庇那小子?”

    女孩抽噎许久,方道:“我听娘亲说过…候天楼中皆是恶人。他是正,你为邪,我今日即便是死了,总、总会有大侠将你打倒……”

    颜九变忽而发狂似的笑:“甚么恶人?你说的恶人在何处?”他一把揪着阿药的头发将其提起,咬牙切齿道。“是你有目无睹,天下人皆觉得候天楼作恶多端,却怎知左楼主一片苦心!武盟为正?候天楼为邪?是谁定的规矩,要将世间万事辨个泾渭分明?”

    他一手攥着阿药脖颈,手掌无情地渐渐缩紧,却似呢喃细语般在她耳边道。“所谓‘候天楼’,便是候天而行,顺着天意。”

    “左楼主便是我们的天意!你可曾见过由世俗礼法约束的‘天’?她既为天,我等便是天命之人…”

    颜九变忽而住了口,因为他发觉掌中的人已没了脉搏。原来他方才一时激愤,竟将阿药生生掐死。

    女孩眼珠突出,红舌外伸,白沫与涎水自口角淌下。她神情扭曲痛苦,软绵绵的身子似是抽去了骨头,悠悠晃荡着。

    黑衣罗刹提着阿药的尸首木然地站了片刻,“死了?”他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将女孩的手指一根根折了,却未听到一点声息。

    于是他终于确信她死了,掷在地里,踩着她的头蹭了蹭靴侧的土,这才以天真的口吻道:“死了!”

    颜九变将阿药踢到一旁,用不了半日,人们就会发现她的尸首。既不劫财,也不劫色,想必人人都会对这女孩的死因摸不着头脑。

    想到此处,他面具后的脸上逐渐浮现出邪佞的微笑。“…瞧,逆天命之人,便是要死成这番模样。”

    -

    西京街边,广源客栈中。

    拥杂的后堂里七歪八扭地摆着缺了腿儿或松了榫槽的长条凳,破了孔洞的白纸灯笼、未系实的竹篾架子、豁了口的铁菜刀随意地堆杂在一块。杂物间摆着张长桌,桌上对着面坐有二人,正是金乌与王小元。

    王小元听了他家少爷的话,更是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什么玉白刀客、黑衣罗刹,这些往日里只能在江湖传闻里听到的词儿居然都一齐冒出来了,而他却对这话无从辨明真假。

    他现在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不知是金乌身上的热度隔着锦衣染到了指上,还是自己羞赧得发了烧。于是王小元慌张地将手往短衣下摆一蹭,藏在身后。

    他心中实在在意,又问道:“方才的话…”

    “都是胡话,别放在心上。”金乌喝起酒来有一杯没一杯,面上虽微红,却也不见醉,“是我骗你的时候不够多,竟让你信了我?”

    “我是诚心想信你一回。”王小元道,“就在今晚。”

    “我也是诚心要耍你一回。”金乌呵欠连天,坏笑道,“今晚算得一次,往后不知会不会再耍你。”

    王小元对他的话语十分疑惑。“为何?”

    金乌望着天发愣,心里在算着自己的命还余多少日,嘴上却说:“因为我耍腻啦,你这呆子、蠢货,每次的反应都千篇一律,好生无聊。”他思量片刻,却不再提方才话题,而是从怀里将先前那写了各色药名的纸重拿出,掷在王小元身上。“你去帮三娘将这些药寻来。”

    见白衣少年迷茫,金乌又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我不要你那甚么蛇天茶,你替我寻药想来也不会安甚么好心。不过三娘的忙还是要帮的,喏,你就按着上面写的名字一样样寻来。此处离万医谷不远,崖边生着许多奇珍异草,不采可真叫可惜。”

    王小元愣愣地捡了那纸:“帮三娘的忙…么?”

    金乌撑着下巴,眼皮耷拉,嘴角却又勾起一点狡诈的笑。“你不是喜欢她、倾心于她,巴不得每夜在柴房里与她幽会么。我现在给你个大献殷勤的机会,还不快谢过本少爷?”

    少年仆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再追问先前所言已有些不妥,遂一板一眼地抱拳:“多谢多谢。”他心里烦闷,却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少爷成全我俩美事,我与她正好门当户对、相配得很。”

    不知怎的,金乌忽地翻了脸色,闷闷地嘲讽道。“是啦,你俩最好四处快活浪荡去,一对儿破碗烂筷休在我面前瞎晃,瞧着费心。”

    王小元只是呵呵发笑。他想:他是喜欢三娘,这女孩聪明伶俐,又对药草造诣颇深。往日他遭金乌一阵好打后总免不了有些小跌小损,三娘每回都对他悉心照料,长久以来他自然大为感激。

    但他心中不知怎的冒出了个念头:自己对金乌的感情究竟为何呢?当与这人相对而坐时,王小元只觉心绪复杂犹如综麻,似爱又恨,像是五味集乱、喜怨杂糅。这般纠缠的心思称不上喜欢,也算不得极厌恶,不上不下,最是纠结。

    他正心神不定,忽地惊觉金乌的目光静静的向他投来。

    他俩之间隔着张长桌,隔着散乱的酒坛子与一副残棋,醺香四溢,欢声自远处而来,客栈上下皆洋溢着祥喜之气,但他二人却是沉默、静谧而各怀心思的。

    王小元猜不透金乌所想,金乌也不知王小元所思。他们像打哑谜般安静地坐了片刻,最终是金少爷发话了,依旧是往常一般趾高气昂的模样。

    “快些收拾收拾,滚到崖边去罢。”他得意洋洋道,“采不完药草不许回来,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

    王小元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道,“现在天色已晚……”

    金乌一拍桌子,怒道:“我叫你去你就去,如此推脱作甚?”他这人可真谓莫名其妙,随性而为。方才还在戏耍着谈话,板凳没坐热,又要撵着王小元外出寻药了。

    见王小元面露难色,他叹了口气,忽地敛了张扬神色。“你是不是憋了一肚子话要问?”

    少年仆役使劲点了点头。

    “那就去崖边把这些药寻齐了,”金乌道,“到时我便告诉你。”他说这话时带着复杂的无奈,口吻虽是强硬的,但王小元却隐约觉得这是某种央求的言语。

    “只要去崖边就成了么?我瞧这甚么雪莲人参…不似是崖边生有之物。”

    金乌晃着酒盅,淡淡道。“你去了便知。”

    这对话没头没尾。王小元听得稀里糊涂,也知道自家少爷是个爱耍人的骗子,谁知他又会想出甚么花样来整着自己玩儿?

    但不知怎的,他想:再信一回罢。

    王小元抿着嘴坐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他握紧了那张纸,收进怀里却又怕皱了,反复取出,叠了几趟。他的步子也似是粘在了一块,犹犹豫豫,看得金少爷直皱眉头。

    “那…我先行一步。”他低声道,看了一眼金乌。“明日再见。”

    那人不理他,只是困倦地拨弄着酒盅,手指在杯沿轻轻转动。当王小元走到往前庭去的门时,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脆响。他赶忙回头望去,才发现原来是他家少爷失慎摔碎了酒坛。

    金乌正皱着眉望着那打碎的酒坛子,见王小元怔怔地回过头来,他嫌恶似的摆了摆手,道。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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