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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同舟)桃李醉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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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镜里映出个俏丽的面庞。左三娘描了鸳翠眉,在颊上浅浅点了胭脂。花钿贴罢,金簪妥帖,她这才站起身来,喜孜孜地转了一圈。衫映在镜里,像火般浓烈。

    她早想如此打扮一回,凤冠霞帔,端坐在八抬大轿里,满心甜蜜地候着如意郎君。她还想着待撒完谷豆后,掀开盖头的人是金五,屠苏千岁酒,新人罗列时[1],其后便是洞房花烛夜,共食床头果。

    左三娘愈想愈害臊,脸像烧起来般滚烫,竟不觉有个黑影在身后闪出。

    颜九变推了门走进来,眼神阴冷。他扫了一眼她的装束,道:“三小姐,你的毒针备好了么?”

    这顶着夺衣鬼面的刺客抬手将台边的红粉盒,白矾罐儿推开,不客气地把身子往台边一靠,“到了那日,我先与水部的人伏在外头,床头放着白瓷杯。你看准时机,若是近处袭他不成,便以摔杯为号,我等立时鱼跃而上,取那天山门玉甲辰的性命。”

    他又恨恨地道:“这事儿还是要使些阴法子为好。天山门与世相隔,那玉甲辰刀法虽好,却禁不得女子逗弄,定会对三小姐放下戒心。”

    见三娘依然一副痴乱神色,颜九变蹙眉道,“三小姐,你听得我的话了么?待入了房,你去除他衣物,把刀取走,我们方好下手……”

    三娘正想入非非,冷不丁被打断,又见他将自己妆奁弄得乌七八糟,气得骂道:“好你个水九,我说过要帮你,你倒给我添乱来啦!”

    她撅着嘴道,“杀个人有甚么难的?五哥哥眼都不眨便能做到的事,我闭着眼也能做来!”

    颜九变沉声道:“那人是天山门的三珠弟子,玉北玄重爱的玉甲辰……”

    “管他是谁呢,再如何厉害,还不是日日在醉春园里当别人小厮,替旁人洗巾子?”三娘摆手,往盒里再抹了些粉,扑在脸蛋上。颜九变拿她没法子,只得哼了一声,退出房去。

    待那人走了,左三娘反而迷茫犹疑起来。清冷的月光像水般在纸窗那头泻过来,淌在艳红的对襟衫上,把喜庆的红抹掉了一层。她跑到楼上拉开竹帘,远处传来锣鼓喧声,挨着宅子的戏楼里在演驴皮影,她怔怔地望了半晌,抱着身子的两臂忽而环紧了。她蹲下/身来,眼前却是戏楼里摇曳的烛火光,晃得目眩。

    她想起有一夜自己弄混了给红倌的胭脂,遭了鸨儿的骂。她自小便不是个受得委屈的人,当下眼里便滚出泪珠来,蹲在竹园里哭。玉求瑕望见了,便扯着她翻出篱来跑到北院门的戏楼看灯影戏,他身上只有块铜板,便蹲着身子叫三娘踩在他肩头,在在竹叶间偷看羊皮影人儿舞枪弄剑。

    那晚演的是狄青平南,三娘看得痴神,最终却只看了一半,因为玉求瑕在下边蹲得腿麻,最后累得打抖,险些把她给摔着了。后来为了赔罪,他去赊了个热馍来,里面夹着花椒凉肉,她一边咬一边轻轻打他,他也笑呵呵地没还手。

    三娘觉得玉求瑕是个窝囊赖皮的混子,身上没半点宗门气质。别的江湖人不是面露凶相,身负兵铁,就差往脑壳子上贴张字条儿写明师门名姓,可玉求瑕平日里除了混些吃喝外,倒很老实本分,既不张扬,也不恃武而骄。见帮虎欺侮老弱,他会暗地里绊那些恶棍一把,又快手快脚地把伤民扶到病坊里,末了不留名姓,拂衣而去。

    此时她望着手里的荷包,里面躺着几枚淬毒的银针,心里忽而拧得紧巴巴的。她得去杀人了,还是杀掉那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一想到这事儿,鞋头里就像灌了铅般重,挪不开步来。

    从铜壶孔里钻出的水滴滴答答地响,每一声都似是落在心头,扰得三娘心绪紊乱。她将对襟衫子换下,又穿回平日的素白袄子,望着手里艳红的喜服发呆。衫上忽地出现了几枚圆圆的水迹,她才发现是自己落的泪,不知是出于怕还是忧。

    她默默地想:自己和玉求瑕在园里混了有些时日,平日里一起在丰元耍闹,玉求瑕总想着法子护着她不受欺侮,两人早似金兰之交,如今教她如何下得了手?

    “我…不想杀人。”三娘望着天边的月亮。银盘被天狗咬豁了口,残缺的地方像只漆黑森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她喃喃道,“…不想杀他。”

    风划过窗棂,呜呜咽咽地响。锣鼓声停了,四下里静得吓人,院里被月光照得白而凄惨。女孩坐了好一会儿,才捧着绢衫站起来。

    她从廊子里出来,月光皎皎,北客房前的一树梅花望过去像落了雪般。在梅枝的阴影里有个人,提着琉璃灯的铜线,在默无声息地看着花儿。

    三娘怔怔地走过去,金五听到脚步声,面无表情地回头,目光却在她手上的对襟衫上流连了片刻。

    他俩对望半晌,同时问出了口。

    “你在做什么?”

    左三娘一愣,悄悄吸了吸鼻子,怕金五看出自己哭过。她笑呵呵地说:“我来猜你在作甚么,你也来猜我的。”她看见金五手里握着个白檀盒,盒中放着些梅花瓣儿,抢着道:“你在……偷花儿吃!”

    这人除了在房里养伤,就只会往火海刀山里赶,今日难得出来透一回气。依三娘对他性子的熟识,除了偷吃实在再难想到第二个缘由。

    金五淡漠地望着她,目光像两把尖利的刀,“…你在杀人。”

    少女浑身一颤。

    她旋即打着哈哈道:“五哥哥,你又说些胡话啦。莫非是吃坏了肚子,连带坏了脑子?我哪儿像是要杀人的模样?”

    金五说:“你药柜里的钩吻草全不见了。卷桃花,蛇天茶,乌头也是。”

    这些皆是剧毒草药的名字,三娘本以为他从不留心自己平日里干的活儿,却没想到这人过目不忘之才至此,凡见过一次她药柜里的名目,便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三娘道,“我闲着无事就泡水来玩儿。”

    金五却单刀直入地问。“是颜九变让你杀的么。”

    “不是…”她踟蹰了半晌,喉头紧张地滚动。月光下金五的眼格外地亮,像烧着两簇幽火,可他的神情却像覆了坚冰般冷酷。三娘心里紧了几分,最后还是绞着衣角嗫嚅道,“……是。”

    “要怎么杀?”

    黑衣罗刹埋下头去,一片片拾起花瓣,扔进盒里,漫不经心地问,仿佛并非在怪罪她,可三娘却知道他在生气,问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审讯般。

    她手里揪着那艳红的喜服,结巴道。“我…我扮作他娘子,引入洞房,那儿逼仄,不仅布了水部听声的人,也使不开刀,而他顾忌着我,肯定束手束脚。我先趁机将他刀拿开,然后在贴身时用银针刺他…”

    “要杀便杀,为何要这么大阵仗?”金五冷冷地问。

    “醉春园是南派的地儿,得把他引出来才行,不然得遭南派耽搁…是颜九变说的。何况我与倌人们混熟啦,在这儿嫁娶之事也不稀罕。”三娘被他看得紧张,话都说不利索了。

    “五哥哥,你放心,我杀过人。而且水部的人能借着喜宴埋伏在外头,咱们一齐上,都还取不得一个人头么。”

    金五却淡淡道。“不行。”

    这两个字立时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三娘觉得有浪头在心里翻涌,撞得她胸口又闷又疼。她呆呆地看着金五,这人只是埋头捡着花儿,月光落在身上,像披了一身霜雪,仿佛连影子也变得飘忽浅淡起来。

    她费尽心思,就是想为眼前这人分一回忧。若是颜九变杀不得那天山门的刀客,届时定会劳烦金五出手,可她再也不想看到金五像匹孤狼般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又披着一身血回来,闷在房里也不知死活。

    三娘声音发颤:“我只是…不想让你费心。五哥哥,你每杀一回生,岂不是又叠一层业?”

    金五摇头。“这是我的本分。我的手握剑惯了,再沾几个人的血也无妨。今世的孽下世再报,至少这辈子还轮不到你替我杀人。”

    夜风擦着鼓楼飘来,掠进深院里。一树梅花摇动,玉琼似的花片落在他肩头,像纷扬的雪点。金五站起身来,齐腰明甲泛出寒凉鳞光,晃得三娘眼睛有些生疼。他神色不变,道。

    “你若是死了,左不正会笑。她会笑我所思所做皆是白费力气,黑衣罗刹连个裙衩小女都护不好。我不会让她得逞。”

    他语气寡淡,却字字斩钉截铁。“所以你不能死。人由颜九变和我来杀,你不必插手。”

    这话疏离得很,不知怎地教三娘气恼了起来。她抿着唇默然片刻,大声道。“甚么叫我不必插手?我只消坐在洞房里,半推半就一番,趁机拈枚银针,便能比你们刀来剑往的杀得利落!”

    金五只是问她,“那人若是个武艺高深的登徒子,你该如何是好?你与他同居一室,就不怕被动甚么手脚?”

    他今天难得话多了些,可神情又冷得过分,道,“你还未到待字闺中的年纪,就已经要污了自己名声?”

    左三娘红了脸,却支吾着挑不出反驳的词儿。金五说得不错,她心里像吊着石头,七上八下的。她不怕玉求瑕真动甚么手脚,可孤男寡女处在一室,着实让她稍许心慌意乱。

    她忽而觉得手里一松,低头一看,脸色倏地煞白了。

    金五把那件艳红的对襟喜服从她手里抽走。他看了那圈金铺翠的嫁衣一眼,声音平淡,没一丝起伏。

    他说。

    “…那一晚你不必去,我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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