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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同舟)毅魄独飘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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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记事起,金乌就极怕他太公。他爹金昊是个软性子,边军里的小白脸,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绝无半点鹰扬虎视之姿,只爱读兵法、排阵列,连刀枪都不爱碰一下,至于其如何神武威扬的市井轶事,不过是闲谈杜撰。

    当他爹还在嘉定时,太公时常拿碗口粗的大棒追着撵他爹,痛斥其无能窝囊;可当金昊去了西北抑或是薛城后,金乌就成了他那可怖太公痛打的对象,无非是练武分神、坐立不端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天长日久,他对金震怕得紧,单是被扫上一眼都心惊肉跳,喘不过气来。

    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他已不是金乌,是血债累累的黑衣罗刹,可不论年岁如梭,日月如流,金震于他而言依然如横暴恶鬼般,让他如梦也不得安生。

    金五呆呆地望着沐浴在月色中的老乞丐,忽而像戒备的猫儿般蹿起来撒腿就逃。谁知金震对他的心性举动了如指掌,咧嘴一笑,将手里竹笛一抛,正中他颈后!罗刹鬼懵了片刻,瞬息之间老乞儿两掌伸出,一把扣住他头颈,硬生生扭了半个弧,另一掌拢聚,攥成拳状。

    拳头裹着烈风,在即将砸到他肚腹时停了下来。金震对着他毛骨悚然地嘿嘿笑道:

    “对,你现在有内伤,伤好了再揍不迟。”

    金五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道,“爷……”

    金震勃然变色,一掌呼到他面上,“你还有脸喊我阿爷?”罗刹鬼连躲都不敢躲,硬挨了这掌,颊边顿时青肿了一片。老头儿一边打一边叫嚷,“六年了!六年!瞧你做了甚么好事?成了候天楼刺客?黑衣罗刹?”

    虽说还未尽数想起,但金五已依稀记起此处正是他老家。他在梦里见过,海棠花如潮如雪,纷纷扬扬,四时如春,是他魂牵梦萦的归所。

    只可惜他家的宅子不仅早已凋敝破败,里头还住着个疯狗一般的老爷子。六年前他早已吃够了金震的毒打,没想到他太公愈老弥坚,六年后抽他嘴巴子的力道未减半分。

    在他记忆中,太公不苟言笑,平静时似怒目金刚,动气时如索命阎王,又极好面子,矜持不苟,若是容颜衣饰有半点怠慢,一定会被撵着打骂。金乌的身体里淌着一半蒙兀儿的血,天生异相,那毛躁脑袋不知挨揪打过几回。

    金五被打得够呛,不禁脱口骂道:“你呢?六年了!瞧瞧你成了啥寒碜模样?驴粪糊面,穷途落魄!”

    若在往时,他在金震面前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只因他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个亏欠。可现下他已自轻自贱地过了六年,甚么礼法人情皆抛在脑后。只是金五未曾想过曾经鲜衣良马的镇国将军竟落魄至此,只得在潦倒?憏间讨几块霉面皮充饥。

    老头怒目而视:“我就是讨饭吃,也比你这万恶不赦的竖子好上千百倍!作乞儿哪里伤天害理?倒瞧瞧你,罪不容诛、罄竹难书!”他指着破了半边漆门道,“先前看你忘了大半,我才留着你,现在看来真是半点悔过之意也无,缺心少肝,不过是脏了门楣!滚罢!”

    兴许是骂得狠了,金震喉咙里发出震天的嗬嗬响,如猛雷的几声咳嗽后,他将一口浓痰呸在地上。

    这些字眼尖锥儿似的扎在金五心里。

    “滚?”金五骂道,“我早想滚了!”

    他太公怒冲冲,他也气鼓鼓。伤未愈就被左不正支来使去,也不知那女魔头心里打的甚么算盘,竟将他丢回老家嘉定,一连串的奇诡之事已令他心力交瘁,怨气连天。

    嘉定一直是他日思夜梦的归所,他向来以为只要回来了,心头的惨澹愁云就能散去几分。但实际上非但不散,还令人愁上加愁。

    可还没回身走几步,金震从麻衫里取出两张黄纸,狠狠甩到他背上,吼道:“回来!”

    这来来回回的,实在反复无常,连金五都被整得懵里懵懂。

    那是武盟张贴的江湖令。一张黑衣罗刹,一张他幼时容貌,寻的都是他。金震怒道,“蠢崽子,听不懂要你真滚还是假滚么!这破烂玩意儿在街上贴了一溜,要被武盟逮着,还不把你洗净了去皮,捣成酱泥?”说罢又咳了几声。

    “区区武盟……”金五别过脸。

    “就是这‘区区’二字害你不浅!你以为武盟只有武无功一人么?只有武家么?你对上的不是武盟,而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金震简直恨铁不成钢,“王八羔子,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越吃越蠢。不仅蠢,还坏透了底。”

    老头胸膛猛烈起伏,大咳几声,旋即问道。“你想起多少了?”

    金五懵然地望着他:“什么?”

    “过去的事。连自个儿家都找不着,看来忘性大得很。”金震对着明月长吁一口气,“除却性命之外,人最重要的便是‘记得’,要是连自己活过的事儿都不记得,那不过行尸走骨罢了。”

    罗刹恍然神伤,顷刻间明白了金震所言为何。太公觉得他不是金乌,因为他头脑空空,宛若一张净纸;却又劣迹斑斑,是最长恶靡悛的魔头。他低着头,此时却听得金震大张着口不住喘咳,其人两眼乱撇,栗栗发颤,开始时只是啐几口痰,后来居然是殷红的血!

    常年的忧思心瘁,再加上一时动怒,将金震那风烛残年之躯又往阴曹里推了几分。先前他虽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样,还能将恶名远扬的黑衣罗刹暴揍一顿,但毕竟潦倒落魄了数年,再强健的骨架子都已被风霜磨去。

    见他咯血,金五反倒慌了神,迈前了一步想去扶他:“太公!”

    老头儿抬起满是血迹的下巴,先抽了金五一巴掌。“龟孙子,我都没慌,你慌个屁!”

    “我知道你为啥回来,候天楼那姓左的魔头想要你来杀我罢。”金震跨了槛木,走进祠堂来,将草席铺在干草堆上,自言自语道,“哼,乖孙儿杀好爷爷,这算盘她打得倒美,但总归不可能。”

    “为何?”金五觉得自己的声音发颤。

    金震哈哈大笑:“因为在那之前我早就归西啦!用不着她动手,我自己漆好了寿枋、打好了穴,凤凰毛、豆油灯也一样不缺!”他愈笑愈高声,竟停不下来,眼里时而清明警醒,时而笼着云翳。

    金五终于发觉他真犯了疯病,上前去搀他,要他在草席上睡下。金震却手舞足蹈,张牙舞爪,拳头砸在罗刹鬼鼻梁上。金五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流了半张脸的鼻血,总算把这疯老头安顿好,转身去翻陶罐草药。他依着记忆默了副药方子,出门去抓药。环城街上有几间药铺子,与六年前一样。

    待将药煎好,金五将药碗放在草席边,一个人走到庭院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望楼,夜色如深沉不化的浓墨,他却辨得清其间阡陌街巷。草木葱茏,海棠花开,河间水声潺潺,每一处景致都深深镌在心底。

    “…回来了?”金五茫然地拍了拍脸,有些痛,但他怕做梦时也是会痛的。后来他终于相信了,眼眶有些发酸,喃喃道。“我回来了。”

    他沿着回廊走,踏上蒙尘的丹墀。门桩上有刀刻的痕迹,往时他个子蹿高了,会往狻猊桩子上偷偷刻一笔,然后被他阿爷和娘亲轮番打骂。花台里的海棠,桢楠上的秋千,他一边走,往事就如涌潮般在脑海中浮现,一点点将他溺过。

    有人一边咳嗽,一边在家祠里叫他:“金乌!”

    时隔六年,他终于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姓。金五愣了稍许,回身往祠堂奔去。

    金震吁吁喘气,翻身从麦草堆里坐起,汗湿的麻衫前落着斑驳血迹。

    “蠢孙子,听着,我快死啦。”

    似是有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开,金五脸色惨白,微微摇了摇头。

    老头嗤笑。“你慌什么?天下竟还有事能让你惊惶?这条老命有一半早握在马面牛头手里,你回不回来,我都总归要去吃忘川酒的。”

    金震掀了自己的衫子,将胸口疤痕露给他看,硬实的肌肉间布着可怖伤疤,仿佛曾被利刃千刀万剐。“六年前元日,我去影堂燃香,候天楼寻了百来个逸夫在外头埋伏,又在巷里伏了乌压压的刺客。哼,说来可笑,那时我手里只有一把香,竟也唬得候天楼金部倾巢而出。”

    “我缴了把剑,总算杀回府门前,身上挨了他们百十来下,有火炮的弹子儿,有马头刀,血淌了一路,可当回到金府时候已经晚啦。”

    “晚啦,”老头直勾勾地盯着幽深的梁架,执拗地念叨,“一切都晚啦。”

    金五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像犯了错的孩童般跪坐在他太公身旁。

    沉默如厣子般将他们罩盖,金震紧紧地抿着口,没再说下去。因为没人愿意回想起凄惨至极的光景,也没人爱将惨痛之事细细叙述给旁人听。

    老头伸出干枯的手,往石壁上拍了拍,道:“过来。”

    依着他的话,金五跪着挪过去了。他阿爷在黯淡的月影里看着他,喉头滚动,欲言又止,眼里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遗憾。

    “有很多事你都不记得了,但还有些事不能忘。就算忘了,也给我想起来,记下来,刻下来。”老头儿望着门外的月光,一边喘咳,一边慢慢地说。“去过广元么?那里是英烈瘗葬之所,每块石碑上都留着名姓,不止是他们自己的,还有血姻友朋的,有他们所爱所念,所恨所怨,还有他们曾血刃之人。我要你想起来,然后把名字写下来——”

    老人扶着石墙缓慢地起身,佝偻着背从杂物堆里拣出一支火条,扔给金五。

    金五手足无措,茫然地捡起火条。他不明白太公所说的话,也不知究竟要想起什么名字。

    昏黯月色间,金震的眼却炯炯发亮,像热烈灼烫的暮霞。他看着金五,凌厉地道。

    “你究竟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我要你…一个个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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