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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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下，一堆堆篝火燃起来了，如同天上点点的繁星。
烤全羊的香气在草原上四处弥漫。篝火旁，荤粥族勇士唱着跳着，兴奋之余，甚至开始了摔跤竞技。
“远方来的客人啊，让我们看看你们的骁勇吧！敢于付出汗水和鲜血的男人，才值得人们尊重和铭记！”萧望了望圈子正中，然后又望了望芒身边的战士，目光里有些挑衅。他已经派出他最强大的摔跤手，现在就看这几个人敢不敢应战了。
圈子正中，那个荤粥族勇士正张开双手和双腿，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地蹦跳着。
他这跳的是什么舞蹈？实在是太难看了，就象一只横着走的大螃蟹。
谁怕谁啊？一个战士按捺不住了。他蹭地一下蹦了起来，走去那荤粥族勇士的面前，歪斜着眼，朝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
那熊一般的荤粥族勇士猛扑过来，两个人立刻扭成了一团。
人群沸腾起来了！呐喊声、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芒却没有心思看这场角斗。他的目光四处张望着，想去找着那个美丽的女人。但幢幢的人群却阻挡了他的视线。喧闹声里，他却听到了一首婉转的歌，如清风拂面。他侧耳仔细听着，那歌声他很熟悉，好像是《褰裳》那首歌。
那首歌唱的是：“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那歌声婉转到了极致，蕴含的情思也丰富到了极致。此刻在芒的耳朵里，那些喧闹声已不充耳不闻，他在用心捕捉着那曲。
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芒禁不住站起身来，朝那边望去。
透过人缝，他又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只见她坐在星光里轻轻吟唱着，手抚摸着那串挂坠，心似乎已经飘向了远方。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碰到了一处。芒心神一怔，他发现，那双星眸中似乎蕴藏着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我该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吗？”芒的心砰砰跳着。那女人身边的围着几个女人，还有几个战士若即若离地站在她身后。自己就这样贸然前去，是不是太过突兀？他扭头望了望慕，发现那老头也正在看他。
人群猛然叫起好来。芒转回视线，发现自己的战士已经被那个摔跤手结结实实地扔在地上。不过那战士心有不甘，立刻翻身爬起，大喝一声，再次猛扑上去。
再次回首，芒发现那女人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曼妙的倩影。
人群中，角斗还在持续着。芒知道自己的这个战士非常厉害，在西陵氏里鲜逢敌手。不过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摔翻在地之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他娘的，这个人真能打！”那战士揉了揉下巴，朝地上吐出几口血水。
芒又瞧见了萧的目光，那老头看起来得意得很。
别得意得太早！芒哼哼道。下次把我偷偷把坚伯伯带过来，保准打得他找不着牙！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离开了荤粥族营地，踏上了归途。
背后，萧和容望着他们逐渐远去。
“父亲，您有必要对一个毛头孩子这么客气吗？”容忍不住问道：“他不过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我一下子就能灭了他！”。
“你懂什么？就知道打打打！”萧冷哼道：“我看这小子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萧捋着下颌的胡须，意味深长地道：“有熊氏现在被分为少籍一派，炎一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还是很难打过的……如果这个叫芒的小子以后也掺和进来，那有熊氏可就好玩了！”
“他有本事掺和进来吗？我看这小子细胳膊细腿的，只怕是弄不过少籍和炎！”
“打仗并不是比蛮力，还得比脑子！”老头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能有那孩子一半聪明，我也就省心了！”
又来！您怎么老拿我去跟别人比？我都怀疑我不是你亲生的！会动脑子那又怎么啦？老子一锤子下去，把他的脑浆全打出来，他还能动脑子吗？容愤愤地想着。
营地里的一处帐篷外，矗立着那个孤单单的女人。此刻的她正站在那眺望着草原，还有那几个远去的背影。
她的衣裳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低下头，发现是自己的孩子正仰头看她。她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幽幽地叹息着。
你知道吗，孩子？如果不是心中放不下你，我早就逃走了！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也没有我所爱的人！
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不想被关在囚笼里，我想象一只鸟儿那样自由地飞翔！
你已经长大了，孩子！你现在就象一只雏鹰，终究会离开母亲的怀抱。原谅我狠心吧，说不定有一天，母亲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至于你……母亲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女人抬起头，泪花朦胧处，那几个人影已消失在草原里。
连续在草原里走上几天，芒他们终于遇到了蒙的战士。他们被战士们带着，去了一处新的营地。
“你们经常这样更换营地的吗？”一个战士忍不住问道。
“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否则会被荤粥族人发现的！”领队的那个战士解释道：“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不过当我们积攥起足够的力量之后，我们就会打过去，把他们彻底地赶走！”
芒点了点头。他知道黄河这边的部落以游牧为生，并不象黄河以南的部落那样，过着稳定的农耕生活。而这群战士更象是草原上游荡的狼群，四处袭扰着他们荤粥族的目标。
蒙带着几个战士迎了出来。他急切地望着芒道：“芒，你在那边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
“那她说了什么吗？”蒙咧开嘴，满心的欢喜。
“我没有机会跟她说话……荤粥族的战士看管得很紧，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不过我还是把你的礼物送给她了。”
“还是那样吗？一点都找不着机会？”蒙叹息了一声。
“我看出来了，她很高兴……虽然我没能跟她说上话，却听她唱了歌。”
“她唱的是什么歌？”蒙紧紧地抓住了芒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
“她唱的是《褰裳》……”芒润了润嗓子，正准备开唱，却不料蒙却已经抢先唱了起来：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与芒在荤粥族所听到的不同，蒙的歌声里满是沧桑与落寞。没想到他这么一个铁血的汉子，唱起歌来却如绕指柔。
“是这首歌……我在轩辕丘听她唱过！”蒙猛然抬起头，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在原野上四处狂奔：“哈哈！蔓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到了那天，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赶来！”
“我已经错过了你一次，绝对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蒙越跑越远，一下就没了踪影。
不就是一首歌吗？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大家相顾彼此，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蒙的副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讪讪地对芒道：“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对了，芒，你准备用盐换什么牲畜？想换多少？”
“什么都可以！多少都行！”芒急忙回答道。
咦，你小子胃口倒是挺大的嘛！副手望着芒，面露难色地道：“我可没有那么多牲畜跟你交换……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牧场并不在这，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得从荤粥族那边抢！这样吧，我跟你换五十头羊和五十匹马！黄河冰封的时候，我派人去窟野河的河对岸等你！”
“行！”芒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了。他想了想，然后又道：“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多给我一些母羊和母马……”
“没问题！”
“还有……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公马给骟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这个问题萦绕在芒心中已经很久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荤粥族，他所见到的公马，绝大多数都少了两颗蛋蛋。
“是这样的……”副手忍不住笑了起来：“公马看起来高大魁梧，可发起情来暴躁得很，不怎么听招呼！平时放牧的时候那倒没什么，打仗的时候会害死人的！这样吧，如果你想自个繁殖马匹，我可以给你挑几匹好的种马。”
“原来是这样啊！”芒终于明白了。他有些担心地道：“不过，繁殖这些事情，我们不会做……您可以给我们找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教导我们吗？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在我们那边定居，多久都行！”
“好吧！不过我不会把战士给你……我们现在缺少战士，只能给你找几个老头。”
“太好了！”芒闻言后欣喜万分。他可不会嫌弃老头，虽然老头们爱唠叨、很固执，有时候还倚老卖老，但他们的经验却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芒，你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嗯，应该差不多了吧！”芒垂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行，那就这么办吧！天快黑了，你们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我派人送你们去目的地。”
“蒙伯伯呢，他还会回来吗？”
“他会的！即便是天上翱翔的雄鹰，它也需要一个窝落脚。”
此刻的蒙就坐在草甸上，望着长河上的那轮落日。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九年前，他和心上人相约，一定要在三月三那个明媚的春日里，相聚在溱洧河畔。
那时的溱洧河，一定长满了芍草，还有清丽脱俗的兰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可是他却有事耽搁了。河边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翘首等待……
如果我那天及时赶去了，怎么会多出那么多事来！蒙躺倒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是在暗示我，三月三再去赴迟来的约定吗？对，一定是这样！
那么，三月三那头，她会去哪条河？溱水、洧水汇聚于轩辕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会去类似的地方。
对，一定是大黑河口！那里跟溱洧一样，有两条河流汇聚，然后相携着奔进黄河！
听说荤粥族的很多少男少女，也会偷偷地去那条河边私定终身！
蒙猛地站了起来，对着天边的斜阳大声吼着：
“蔓儿，我知道了！那天我一定会去的！”
“我已经把你弄丢了一次，绝不会再弄丢你第二次！”
天终于黑下来了。苍穹下，只剩下蒙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还有他那一匹孤零零的马。
黄河水依旧在他身畔奔向远方……
黑暗笼罩了窟野河。远处，有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走来。
他们是羯胡族的战士。他们曾浴血奋战过，最后却躺在冰冷的战场上，任由鲜血一滴滴地流进荒芜的土地里，无助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但他们却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就象被打折了骨头的狼，拖着伤残的躯体四处逃亡。有许多跑得慢的人都死在西陵氏战士滴血的长矛下，跟在他们身畔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直到远远地逃进沙漠，他们这才摆脱了西陵氏的追杀。他们吃过野草，吃过蜥蜴，吃过所有他们认为能够果腹的东西……陪在他们身边的没有兄弟和亲人，只有饥饿和干渴，风沙和冰雪。
他们在沙漠一隅安顿了下来，象狼一样舔舐着身上的伤口。几个月下来，他们身体已无大碍。等到身体完全恢复时，他们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归途。
除了遍体的鳞伤，这场战争他们一无所获。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走在烈日下，走在星空里。他们翻过了一个又一个沙丘，翻过了一个又一个丘陵。他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但他们还在走，因为他们知道，家就在前方。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走着，直到看见了窟野河。
到了！到了！他们已经看见了远处的篝火。那里会有亲人的笑靥，还有热气腾腾的食物……他们似乎已经看见，有几只肥嘟嘟的兔子支在篝火上不停地烘烤着，油水正一滴滴地滴落下来！
他们的步伐越走越快！甚至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能飞翔的翅膀。
他们听见了篝火旁快乐的笑声，还看见了篝火旁欢快的舞蹈。
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他们的脸阴沉下来了，最后变的如同暴风雨到来前的乌云。
一个女人拿着陶罐正想去村外的小溪边取水。她刚走到村口边的篱笆处，手里的陶罐却咣当一声摔碎在地上！
她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双手紧紧地拽着胸襟，脚步连连地后退几步，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黑暗弥漫处，冲出了那两个疯狂的男人！他们圆睁怒目，咆哮着跃了过来，手里的长矛如闪电般刺向篝火旁的那几个战士！
“敌袭！”最先发现他们的那两个战士慌忙着地一滚，躲过那两杆致命的长矛！
其余战士立刻蹦将起来，纷纷拿起身畔的盾牌和长矛！
“别慌，他们只有两个人！”
“保护好芒！”
突袭不过造成了稍稍的慌乱。那几个身经百战的战士立刻反应过来，对敌人发起了致命的反击！
篝火被踢散了！一连串的火星随狂风飘逝而去。未熄灭的火焰映照着这个小小的村落，闪动的人影如鬼魅那般幢幢不定。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两个羯胡族战士寡不敌众，最后终于被制服。一个战士高举起长矛正待刺杀，一个女人立刻带着小孩扑在那个羯胡族战士的身上，嚎啕大哭。
“别杀他们！”直到现在，芒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制止道。
两个羯胡人被战士们用绳子牢牢地捆了起来。即便无法反抗，但他们仍在破口大骂着。
“他娘的，我叫你骂！”一个战士用矛柄狠狠地抽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立刻有更多的女人哭喊起来，哀求着举起双手。
芒的心还在砰砰跳着。要不是刚才有人护着他，只怕他早就受伤了，丧命也说不准！他愣了愣神，然后扭过头，望着那个能听懂他们话的羯胡族女人，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们……他们都是这个村子的？”
“是……”那女人低声辍泣着。
芒沉默了。他望了望地上躺着的那两个血迹斑斑的男人。他没有从他们眼中看到恐惧，只看到了愤怒和不屈。
“你家的那位……在里面吗？”芒低声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捂着嘴，大串大串的泪珠滚将下来。
怎么办？几个卫士举着长矛，眼也不眨地望着芒，等待他发话。
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个女人道：“问问她们，有愿意跟我们去石卯城的吗？在那里，你们可以生活得更好！”
没有人点头。即便那个眼如星眸的女孩，她也不过是恳求地望了一下母亲，最后却垂下了头。
“走吧！”芒很是失望地道：“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这两个人呢？”一个战士忍不住问道。
“放了吧！”芒已经开始朝马圈走去：“有男人呆在这里，她们能生活得好点……”
战士们收回了长矛，纷纷牵出自己的马。
他们就这么走了，但是并没有走远。背后隐隐约约传来男人们的咆哮声，还有女人们的啼哭。
“他们在打那些女人……”一个战士回转头看了一眼。
芒勒住了马。他静默片刻，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走吧……这里是他们的家，我们不过是一群外人……”
战士们默默点了点头。这些天来，他们曾在这找到了家的感觉，但毕竟不是真的！
芒也回了一次头。他发现那个女孩正倚在村口的篱笆旁张望着这边，眼眸如同天上的星星。
希望以后不要再有战争了……希望你们能够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没有人前来打扰……芒默默地祈祷着，最后扬鞭朝远方奔去。
几天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石卯城。田野里，粟看样子已经成熟，就只等待收割了！
那就是我们的城吗？两个月不见，它似乎又高大了许多！
城墙上吹起了牛角号。一队队士兵鱼贯而出，在城门口列队，欢迎他们的首领归来。
芒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应。
至于嫫，自从芒他们走后，她一直就站在城门口，兴许已经站两个月了！
苍穹下，一堆堆篝火燃起来了，如同天上点点的繁星。
烤全羊的香气在草原上四处弥漫。篝火旁，荤粥族勇士唱着跳着，兴奋之余，甚至开始了摔跤竞技。
“远方来的客人啊，让我们看看你们的骁勇吧！敢于付出汗水和鲜血的男人，才值得人们尊重和铭记！”萧望了望圈子正中，然后又望了望芒身边的战士，目光里有些挑衅。他已经派出他最强大的摔跤手，现在就看这几个人敢不敢应战了。
圈子正中，那个荤粥族勇士正张开双手和双腿，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地蹦跳着。
他这跳的是什么舞蹈？实在是太难看了，就象一只横着走的大螃蟹。
谁怕谁啊？一个战士按捺不住了。他蹭地一下蹦了起来，走去那荤粥族勇士的面前，歪斜着眼，朝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
那熊一般的荤粥族勇士猛扑过来，两个人立刻扭成了一团。
人群沸腾起来了！呐喊声、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芒却没有心思看这场角斗。他的目光四处张望着，想去找着那个美丽的女人。但幢幢的人群却阻挡了他的视线。喧闹声里，他却听到了一首婉转的歌，如清风拂面。他侧耳仔细听着，那歌声他很熟悉，好像是《褰裳》那首歌。
那首歌唱的是：“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那歌声婉转到了极致，蕴含的情思也丰富到了极致。此刻在芒的耳朵里，那些喧闹声已不充耳不闻，他在用心捕捉着那曲。
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芒禁不住站起身来，朝那边望去。
透过人缝，他又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只见她坐在星光里轻轻吟唱着，手抚摸着那串挂坠，心似乎已经飘向了远方。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碰到了一处。芒心神一怔，他发现，那双星眸中似乎蕴藏着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我该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吗？”芒的心砰砰跳着。那女人身边的围着几个女人，还有几个战士若即若离地站在她身后。自己就这样贸然前去，是不是太过突兀？他扭头望了望慕，发现那老头也正在看他。
人群猛然叫起好来。芒转回视线，发现自己的战士已经被那个摔跤手结结实实地扔在地上。不过那战士心有不甘，立刻翻身爬起，大喝一声，再次猛扑上去。
再次回首，芒发现那女人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曼妙的倩影。
人群中，角斗还在持续着。芒知道自己的这个战士非常厉害，在西陵氏里鲜逢敌手。不过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摔翻在地之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他娘的，这个人真能打！”那战士揉了揉下巴，朝地上吐出几口血水。
芒又瞧见了萧的目光，那老头看起来得意得很。
别得意得太早！芒哼哼道。下次把我偷偷把坚伯伯带过来，保准打得他找不着牙！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离开了荤粥族营地，踏上了归途。
背后，萧和容望着他们逐渐远去。
“父亲，您有必要对一个毛头孩子这么客气吗？”容忍不住问道：“他不过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我一下子就能灭了他！”。
“你懂什么？就知道打打打！”萧冷哼道：“我看这小子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萧捋着下颌的胡须，意味深长地道：“有熊氏现在被分为少籍一派，炎一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还是很难打过的……如果这个叫芒的小子以后也掺和进来，那有熊氏可就好玩了！”
“他有本事掺和进来吗？我看这小子细胳膊细腿的，只怕是弄不过少籍和炎！”
“打仗并不是比蛮力，还得比脑子！”老头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能有那孩子一半聪明，我也就省心了！”
又来！您怎么老拿我去跟别人比？我都怀疑我不是你亲生的！会动脑子那又怎么啦？老子一锤子下去，把他的脑浆全打出来，他还能动脑子吗？容愤愤地想着。
营地里的一处帐篷外，矗立着那个孤单单的女人。此刻的她正站在那眺望着草原，还有那几个远去的背影。
她的衣裳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低下头，发现是自己的孩子正仰头看她。她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幽幽地叹息着。
你知道吗，孩子？如果不是心中放不下你，我早就逃走了！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也没有我所爱的人！
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不想被关在囚笼里，我想象一只鸟儿那样自由地飞翔！
你已经长大了，孩子！你现在就象一只雏鹰，终究会离开母亲的怀抱。原谅我狠心吧，说不定有一天，母亲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至于你……母亲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女人抬起头，泪花朦胧处，那几个人影已消失在草原里。
连续在草原里走上几天，芒他们终于遇到了蒙的战士。他们被战士们带着，去了一处新的营地。
“你们经常这样更换营地的吗？”一个战士忍不住问道。
“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否则会被荤粥族人发现的！”领队的那个战士解释道：“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不过当我们积攥起足够的力量之后，我们就会打过去，把他们彻底地赶走！”
芒点了点头。他知道黄河这边的部落以游牧为生，并不象黄河以南的部落那样，过着稳定的农耕生活。而这群战士更象是草原上游荡的狼群，四处袭扰着他们荤粥族的目标。
蒙带着几个战士迎了出来。他急切地望着芒道：“芒，你在那边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
“那她说了什么吗？”蒙咧开嘴，满心的欢喜。
“我没有机会跟她说话……荤粥族的战士看管得很紧，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不过我还是把你的礼物送给她了。”
“还是那样吗？一点都找不着机会？”蒙叹息了一声。
“我看出来了，她很高兴……虽然我没能跟她说上话，却听她唱了歌。”
“她唱的是什么歌？”蒙紧紧地抓住了芒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
“她唱的是《褰裳》……”芒润了润嗓子，正准备开唱，却不料蒙却已经抢先唱了起来：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与芒在荤粥族所听到的不同，蒙的歌声里满是沧桑与落寞。没想到他这么一个铁血的汉子，唱起歌来却如绕指柔。
“是这首歌……我在轩辕丘听她唱过！”蒙猛然抬起头，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在原野上四处狂奔：“哈哈！蔓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到了那天，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赶来！”
“我已经错过了你一次，绝对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蒙越跑越远，一下就没了踪影。
不就是一首歌吗？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大家相顾彼此，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蒙的副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讪讪地对芒道：“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对了，芒，你准备用盐换什么牲畜？想换多少？”
“什么都可以！多少都行！”芒急忙回答道。
咦，你小子胃口倒是挺大的嘛！副手望着芒，面露难色地道：“我可没有那么多牲畜跟你交换……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牧场并不在这，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得从荤粥族那边抢！这样吧，我跟你换五十头羊和五十匹马！黄河冰封的时候，我派人去窟野河的河对岸等你！”
“行！”芒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了。他想了想，然后又道：“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多给我一些母羊和母马……”
“没问题！”
“还有……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公马给骟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这个问题萦绕在芒心中已经很久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荤粥族，他所见到的公马，绝大多数都少了两颗蛋蛋。
“是这样的……”副手忍不住笑了起来：“公马看起来高大魁梧，可发起情来暴躁得很，不怎么听招呼！平时放牧的时候那倒没什么，打仗的时候会害死人的！这样吧，如果你想自个繁殖马匹，我可以给你挑几匹好的种马。”
“原来是这样啊！”芒终于明白了。他有些担心地道：“不过，繁殖这些事情，我们不会做……您可以给我们找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教导我们吗？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在我们那边定居，多久都行！”
“好吧！不过我不会把战士给你……我们现在缺少战士，只能给你找几个老头。”
“太好了！”芒闻言后欣喜万分。他可不会嫌弃老头，虽然老头们爱唠叨、很固执，有时候还倚老卖老，但他们的经验却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芒，你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嗯，应该差不多了吧！”芒垂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行，那就这么办吧！天快黑了，你们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我派人送你们去目的地。”
“蒙伯伯呢，他还会回来吗？”
“他会的！即便是天上翱翔的雄鹰，它也需要一个窝落脚。”
此刻的蒙就坐在草甸上，望着长河上的那轮落日。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九年前，他和心上人相约，一定要在三月三那个明媚的春日里，相聚在溱洧河畔。
那时的溱洧河，一定长满了芍草，还有清丽脱俗的兰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可是他却有事耽搁了。河边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翘首等待……
如果我那天及时赶去了，怎么会多出那么多事来！蒙躺倒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是在暗示我，三月三再去赴迟来的约定吗？对，一定是这样！
那么，三月三那头，她会去哪条河？溱水、洧水汇聚于轩辕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会去类似的地方。
对，一定是大黑河口！那里跟溱洧一样，有两条河流汇聚，然后相携着奔进黄河！
听说荤粥族的很多少男少女，也会偷偷地去那条河边私定终身！
蒙猛地站了起来，对着天边的斜阳大声吼着：
“蔓儿，我知道了！那天我一定会去的！”
“我已经把你弄丢了一次，绝不会再弄丢你第二次！”
天终于黑下来了。苍穹下，只剩下蒙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还有他那一匹孤零零的马。
黄河水依旧在他身畔奔向远方……
黑暗笼罩了窟野河。远处，有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走来。
他们是羯胡族的战士。他们曾浴血奋战过，最后却躺在冰冷的战场上，任由鲜血一滴滴地流进荒芜的土地里，无助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但他们却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就象被打折了骨头的狼，拖着伤残的躯体四处逃亡。有许多跑得慢的人都死在西陵氏战士滴血的长矛下，跟在他们身畔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直到远远地逃进沙漠，他们这才摆脱了西陵氏的追杀。他们吃过野草，吃过蜥蜴，吃过所有他们认为能够果腹的东西……陪在他们身边的没有兄弟和亲人，只有饥饿和干渴，风沙和冰雪。
他们在沙漠一隅安顿了下来，象狼一样舔舐着身上的伤口。几个月下来，他们身体已无大碍。等到身体完全恢复时，他们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归途。
除了遍体的鳞伤，这场战争他们一无所获。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走在烈日下，走在星空里。他们翻过了一个又一个沙丘，翻过了一个又一个丘陵。他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但他们还在走，因为他们知道，家就在前方。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走着，直到看见了窟野河。
到了！到了！他们已经看见了远处的篝火。那里会有亲人的笑靥，还有热气腾腾的食物……他们似乎已经看见，有几只肥嘟嘟的兔子支在篝火上不停地烘烤着，油水正一滴滴地滴落下来！
他们的步伐越走越快！甚至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能飞翔的翅膀。
他们听见了篝火旁快乐的笑声，还看见了篝火旁欢快的舞蹈。
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他们的脸阴沉下来了，最后变的如同暴风雨到来前的乌云。
一个女人拿着陶罐正想去村外的小溪边取水。她刚走到村口边的篱笆处，手里的陶罐却咣当一声摔碎在地上！
她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双手紧紧地拽着胸襟，脚步连连地后退几步，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黑暗弥漫处，冲出了那两个疯狂的男人！他们圆睁怒目，咆哮着跃了过来，手里的长矛如闪电般刺向篝火旁的那几个战士！
“敌袭！”最先发现他们的那两个战士慌忙着地一滚，躲过那两杆致命的长矛！
其余战士立刻蹦将起来，纷纷拿起身畔的盾牌和长矛！
“别慌，他们只有两个人！”
“保护好芒！”
突袭不过造成了稍稍的慌乱。那几个身经百战的战士立刻反应过来，对敌人发起了致命的反击！
篝火被踢散了！一连串的火星随狂风飘逝而去。未熄灭的火焰映照着这个小小的村落，闪动的人影如鬼魅那般幢幢不定。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两个羯胡族战士寡不敌众，最后终于被制服。一个战士高举起长矛正待刺杀，一个女人立刻带着小孩扑在那个羯胡族战士的身上，嚎啕大哭。
“别杀他们！”直到现在，芒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制止道。
两个羯胡人被战士们用绳子牢牢地捆了起来。即便无法反抗，但他们仍在破口大骂着。
“他娘的，我叫你骂！”一个战士用矛柄狠狠地抽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立刻有更多的女人哭喊起来，哀求着举起双手。
芒的心还在砰砰跳着。要不是刚才有人护着他，只怕他早就受伤了，丧命也说不准！他愣了愣神，然后扭过头，望着那个能听懂他们话的羯胡族女人，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们……他们都是这个村子的？”
“是……”那女人低声辍泣着。
芒沉默了。他望了望地上躺着的那两个血迹斑斑的男人。他没有从他们眼中看到恐惧，只看到了愤怒和不屈。
“你家的那位……在里面吗？”芒低声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捂着嘴，大串大串的泪珠滚将下来。
怎么办？几个卫士举着长矛，眼也不眨地望着芒，等待他发话。
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个女人道：“问问她们，有愿意跟我们去石卯城的吗？在那里，你们可以生活得更好！”
没有人点头。即便那个眼如星眸的女孩，她也不过是恳求地望了一下母亲，最后却垂下了头。
“走吧！”芒很是失望地道：“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这两个人呢？”一个战士忍不住问道。
“放了吧！”芒已经开始朝马圈走去：“有男人呆在这里，她们能生活得好点……”
战士们收回了长矛，纷纷牵出自己的马。
他们就这么走了，但是并没有走远。背后隐隐约约传来男人们的咆哮声，还有女人们的啼哭。
“他们在打那些女人……”一个战士回转头看了一眼。
芒勒住了马。他静默片刻，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走吧……这里是他们的家，我们不过是一群外人……”
战士们默默点了点头。这些天来，他们曾在这找到了家的感觉，但毕竟不是真的！
芒也回了一次头。他发现那个女孩正倚在村口的篱笆旁张望着这边，眼眸如同天上的星星。
希望以后不要再有战争了……希望你们能够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没有人前来打扰……芒默默地祈祷着，最后扬鞭朝远方奔去。
几天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石卯城。田野里，粟看样子已经成熟，就只等待收割了！
那就是我们的城吗？两个月不见，它似乎又高大了许多！
城墙上吹起了牛角号。一队队士兵鱼贯而出，在城门口列队，欢迎他们的首领归来。
芒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应。
至于嫫，自从芒他们走后，她一直就站在城门口，兴许已经站两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