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说网 > 剑来 > 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为东道主(八)

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为东道主(八)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都市小说网 www.dsxsw.net,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老书生在门口那边,作揖道:“晚辈卢生拜见陆掌教。”

    双方久别重逢,一个喊西洲兄,一个自称晚辈。

    因为书生与那道士言语都未用上心声,故而少女听得真切,瞬间眉头蹙起,陆掌教?

    掌教?

    这个自称“仙术傍身”的年轻道士,难道其实是位江湖中人?否则山上门派,谁敢立教?

    只是一位纯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这张符箓,重达万钧,压得她无法动弹。莫不是家底深厚,财大气粗,与山上仙师花钱重金买来的?

    陆沉视线偏移,望向那少女,点头道:“姑娘好眼光,没有猜错,除了会几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实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习武之人,‘大宗师’这个说法,就是为小道量身打造的词汇。”

    老书生闻言会心一笑,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真就写过一篇《大宗师》,只是时过境迁,最终就演变成了纯粹武夫的尊称。

    老书生步入灶房,与陆沉相对而坐,桌上早就多备了一份碗筷,就连酒壶都是两壶,显然就是为了招待这位异乡重逢的故人。

    陆沉好奇问道:“姜老宗主怎么舍得让你离开云窟福地?”

    卢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与姜尚真有过约定,我来此了结一桩宿缘过后,还是要回去继续当撑船舟子的。”

    在那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撑船为生。

    历史上,在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剑仙,在亭内痛饮美酒。

    最终大醉酩酊之际,打了个酒嗝,便口吐剑丸一枚,剑光如虹,江上斩蚊。

    当初崔东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双方言语,打机锋不断,都道破了对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个是“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远古黄鹤之遗蜕。

    一个是“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的古蜀国老龙,皮囊主人,曾经远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师,当年醉酒后所斩妖物,真身是一头连姜尚真在玉璞境时都无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灵气为食,来去无踪,极难捕获,老舟子却能够凭借独门神通和玄妙剑术,刚好大道压胜那头妖物,最终一剑将其斩杀,等于为云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陆沉问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没见过那位从画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贫道没记错,隋姑娘在成为宝瓶洲那边的真境宗嫡传之前,曾经在玉圭宗祖山那边修行数年,她与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为何你们师徒却不相见?要是能够在浩然天下重续旧缘,恢复师徒名分,岂不是一桩山上美谈?”

    卢生摇头道:“前生之事与前身之缘,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来世又是一笔糊涂账,何时是个尽头。”

    陆沉喟叹一声,拍案叫绝道:“听君一席醍醐灌顶话,惊醒多少山上梦中人。”

    卢生笑着摇摇头,“陆掌教何必故说谀言。”

    邹子谈天,陆沉说梦,都是独一份的。

    陆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满脸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这件事上,贫道自愧不如,那些个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没谁能够得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害得我这个当师父的,走哪儿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观里边,一样当自个儿家。”

    卢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岂能与浩然天下相提并论,陆掌教的这一顶高帽,卢生万万不敢戴在自己头上。

    陆沉的那些嫡传弟子,哪个不是道法大成之辈。只说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贺小凉,都是有望飞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观道观内,除了身为东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会有类似纯阳真人的贵客之外,还有那拨去往福地红尘历练道心的桐叶洲“谪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资质惊艳之辈,要不是老观主有意为之,刻意收拢天地灵气,不许俗子修行,估计就会像那扶摇洲灵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就涌现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历史上,公认最接近“天道”的纯粹武夫,其实是一位女子。

    隋右边。

    她是一个能够让湖山派俞真意都极为推崇的江湖“前辈”。

    人间打转,在江湖上称雄,得魁首名号,兜兜转转,在心气极高的俞真意看来,就只是鬼打墙,终究难逃“凡俗”窠臼。

    隋右边却不一样,当年这位女子,仗剑飞升,朝天幕递出三剑。

    隋右边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实相当不错的,有点类似后来的贵公子朱敛,而她那些门第内的长辈,又不是目不识丁,怎么会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当然是有高人对“隋右边”寄予厚望的缘故,希望她能够另辟蹊径,不与俗同。

    隋右边之“右边”,是与那“邯郸道左人”相对立的。

    而眼前这位自称“卢生”的读书人,便是隋右边在福地学问、武道、剑术的传道恩师。

    作为黄粱一梦主人公之一的卢生,当然是希望弟子隋右边,将来能够别开生面,走出一条与自己不同的大道来。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门左道争入去,人间自古多歧路,天仙难见道难寻。”

    陆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腻鸡腿,含糊不清道:“贫道觉得那位隋姑娘,以后的成就不会低,换成我是西洲兄,就算违逆了老观主的安排,也要将那颗金丹送给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剑仙,会是囊中物,若是她运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会是浩然天下之‘起’,当年做不成的事,以后可以补上。”

    卢生无奈道:“若是陆掌教如此解字,就有点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为“隋”一字,如果不谈作为姓氏的那个起源,只是按照文庙《守祧》,古义是祭祀过后剩下的祭品,“既祭则藏其隋”,故而又有圣贤添加注解,“尸所祭肺脊黍稷之属”。此外按照“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说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层意思。

    陆沉嘿嘿笑道:“当真?隋右边仗剑飞升失败,其‘形销骨立,灰飞烟灭’状,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正因为有了隋右边的举动,才有了后来俞真意的野心勃勃,从武夫练拳转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壮举。”

    俞真意对隋右边确实推崇备至,曾经有句自嘲,天下豪杰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说历史上比隋右边武学境界更高的,不是没有,但是如隋右边这般要跟老天爷较劲的,实无一人。

    “你们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评选出历史上的十大宗师。”

    陆沉可以为昔年完整为一的藕花福地,说几句盖棺定论的言语了,“除了天下武学集大成者的丁婴,此外被陈平安带出福地的画卷四人,再加上那个半点不讲江湖武德、独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跻身此列。”

    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连同隋右边在内,身处于不同的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魏羡是寻仙不成,最终老死,不过仍是活了一百二十岁,两甲子高龄。魔教教主卢白象死于一场围杀。

    武疯子朱敛……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内,几乎将天下十人之外的九个,全部宰掉了。

    最终被年纪轻轻的丁婴侥幸“捡漏”,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银色莲花冠。

    而隋右边,则做了一桩“前无古人,仗剑飞升”的惊世壮举,汲取天下半数武运在一身,如仙人御剑冲天而起,可惜功败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个坚不可破的天道瓶颈,她递出无比璀璨的三剑后,竟是落了个血肉消融、形销骨立的悲壮下场,尸骨坠落人间,继而白骨化尘,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在那之后,天道不可违,好像就成了后世天下武夫的一条铁律。

    直到出现了丁婴,以及福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卢生笑着点头,“没什么争议。”

    陆沉说道:“按照各自巅峰实力来算,西洲兄,你觉得前三甲,该是怎么个名次?”

    卢生摇头道:“离开福地太久了,没有亲眼见过那些豪杰的出手,卢生不敢妄加评论。”

    其实眼前这位卢先生,当然可以占据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会低,说不定能够跻身前三甲。

    当得起“剑术通神”这个说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边这样的嫡传弟子。

    其实在与天问剑这件事上,卢生要比弟子隋右边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边那么万众瞩目罢了,因为他是与老观主问剑一场。

    至于下场,毫无悬念,与隋右边同样是失去了肉身,落败后,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鹤氅,也就是当下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后像是将功补过,奉了一道老观主的法旨,离开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而卢生“飞升”一事,颇有几分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当年从自家福地仗剑飞升,动静极大,以至于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为这桩仙迹,有座郡城得名骑鹤城,当地百姓口口相传,曾经有仙人在此骑鹤飞升。所谓仙迹,其实就是个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间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童谣,“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之后卢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隐居在姜氏云窟福地,撑船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老舟子,守着那颗藏在黄鹤矶崖壁间的“金丹”。

    而这颗

    金丹的旧主人,曾是老观主在远古岁月里的一位道友,后者经常做客碧霄洞落宝滩,与老观主论道说法。

    陆沉说道:“以纯粹真气‘填海’,是你的首创,至于‘肝胆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来的一条炼气路数。可惜隋右边得了你的亲传,依旧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后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为你留下的那些书籍,隋右边当年有意将其珍藏起来,并未销毁,但是辗转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数。”

    卢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萧索,“我当年翻遍官家史书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终发现历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乡人的谪仙降临,一些人是性情大变,某些人是凭空出现,在人间横行无忌,我因此得出一个结论,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书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个笑话,比如我所处的‘天下’,可能是一处无人问津的僻静山野之地。”

    “我当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员,颇为忧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舍不得一身武学,半途而废,只好自己一边默默摸索道路,再寻找一个最接近书上所谓‘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作为一个儒家门生,修道学仙,参禅学佛,结果三事都不成。”

    否则隋右边又岂能说舍了武道不要,转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为剑修?

    陆沉点点头。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这条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陆沉的师兄,寇名。

    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顶修士,为何会觉得大掌教的道法似与佛法相参的原因所在。

    郑居中,吴霜降,眼前的卢生,道号“纯阳”的吕喦,还有如今的陈平安……

    其实在这条大道上,都各有尝试。

    当然还有那个骊珠洞天一甲子的齐静春,走得最远,最高。

    陆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门口的少女,最后又剥了一颗荔枝干,丢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与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林正诚,有过一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闲聊。

    齐静春当年护住一座骊珠洞天,选择以一己之力承担天劫。

    这件事,落在中土文庙眼中,有点类似后来白也的仗剑远游扶摇洲。大体属于可以劝,无法阻拦。

    即便是佛门那边,在那场浩劫当中,对齐静春的态度,也远远没有白玉京紫气楼仙人那般气势凌人。

    当时出手阻拦齐静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实唯独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这边,准确说来,是在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这里,性情道心与行事风格可算迥异的一对师兄弟,双方的态度和立场,在这件事上,难得达成了共识,可谓极其鲜明,没有任何余地。

    因为他们担心这是齐静春的破而后立,一旦成功了,就会是一种足可立教称祖的证道之举。

    陆沉不是担心齐静春的境界变得更高,对陆沉来说,别说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与我何关?

    但是陆沉却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件事发生,那就是与齐静春起了大道之争的大师兄,因此而大道断绝。

    这就意味着陆沉希冀着大师兄来帮助自己验证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师兄余斗看来,一旦被齐静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于白玉京再无大掌教、人间再无师兄了。

    而师兄寇名,于他余斗,有代师收徒与代师授业之恩。

    所以在陆沉离开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种警告的语气告诫师弟。

    “陆沉,你要是敢在最终关头有所犹豫。”

    “我来动手。”

    事后陆沉一句贫道明明什么都没做啊。糊弄得过别人,如何骗得过阍者林正诚,就更不谈骗得过陈平安了。

    陆沉只觉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道:“修行一事,说破天去,也就是个‘反客为主’。”

    斜眼门口那边的少女,陆沉微笑道:“你觉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有资格说这种大话。”

    “那就当贫道是替大师兄、孙观主、赵天师他们说的。”

    陆沉嘿嘿笑道:“对吧,隐官大人?”

    卢生闻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道心震动不已,这才几天没见。那陈平安就有这份道法造诣了?

    竟然能够躲在某地,遥遥掌观山河,让自己都毫无察觉?那么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瞒着自己?

    与卢生对视一眼,陆沉神色尴尬,信誓旦旦保证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此事跟贫道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啊!”

    暂借给年轻隐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儿这事,要是被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知道了,还了得,还不得笑话自己几百年几千年?

    陆沉收敛神色,难得如此严肃,拿起一双筷子,轻轻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击的那张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阵阵涟漪,如梦如幻,真假不定。

    陆沉深呼吸一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怕,真是可怕。”

    门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轻轻一弹肩头符箓,符箓随之飘落在地,她后退一步,身形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灶房之外的整个“吕祖祠”旧址,如同出现数以亿计的细微缝隙,同样开始“褪色”。

    一丝一毫,一点一滴,恢复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三头女鬼,什么山泽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请神降真淫祠大仙,原来皆是虚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为陆沉……精心编写了一个故事。

    陆沉苦笑一声,贫道岂不是白挨了一记飞镖?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边,青同猛然间从竹椅站起身,颤声道:“你在我出门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陈平安依旧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个持竿垂钓的闲适姿势,缓缓开口道:“刚才不是说了,让你暂作水观。”

    青同摇头道:“不可能,就算你骗得过我,如何能够骗得过陆沉?!”

    一个不小心,青同都开始对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陆沉即便在这浩然天下,只能以飞升境修为行走天下。

    可陆沉终究是陆沉啊。

    何况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内的五岳山君,还有水君李邺侯,几乎一瞬间就能够察觉到梦境的存在,李邺侯就曾站在真假的梦境边界线上,周游更是随随便便就扯碎了整座梦境。

    难道陈平安先前拜访水君李邺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头,已经给出了一种秘不示人的礼敬之举?

    只是青同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不说陆掌教,只说那卢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只说卢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学究天人的读书人了,卢生“误入府邸”之后,随便扫一眼,哪怕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视线游曳,依旧会纤毫毕现,记忆深刻,稍有不对,就会察觉到端倪。

    之前与陈平安联袂神游各地拜访水府、山头的种种梦境,只是将各路山水神灵强行拽入梦境,并不会额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吕公祠旧址”内,陈平安除了设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两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两排剑戟森森的祠庙甲士……最关键的,是他们需要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而且每一次开口说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次心声,都需要符合他们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凭空出现的建筑,所有的景观,都需要细微处小心雕琢,宏大处契合地理……

    这意味着陈平安除了是一个擅长编撰故事的说书先生,还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缮、土木的营造大家,画师,书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饰……

    陈平安微笑道:“你觉得你看到的池内画面,就是当下发生之事吗?‘就算’骗得过你?再者你以为骗过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画卷?不如你转头,往汾河神祠里边看几眼。”

    青同转头看了一眼祠庙那边,顿时泛起满脸惊恐神色,再看了身边,已经没有钓鱼人了。

    青同颓然坐地。

    因为先前那张陈平安递过来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边就是那几个丢掷铜钱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与铜钱,皆如同画面定格。

    让青同觉得最可怕之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宛如一幅画卷开始缓缓摊开,光阴长河好似重新流转,祠庙内月洞门那边,“重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走出两位女子,妇人依旧是挽朝云发髻,少女依旧是藕白衫系葱绿裙,踩着一双略旧的绣花鞋,穿竹叶对襟道袍的庙祝老妪,一并走出月洞门,那少女依旧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陆沉站在“曾经的青同”身边,顶替了陈平安,只见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两条腿如同钉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将心神按定,这才挪步闪过一旁,让那三位女子过去,视线依旧跟着那两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妇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开口道:“陆沉。”

    这两个字,祠庙外杨柳荫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因为先前青同曾有询问等谁,当时陈平安

    就说是“陆沉”。

    陆沉转过头,使劲“唉”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向大殿廊道那边,快步拾级而上,笑容灿烂道:“又是耗费一大笔功德的梦境,又是祭出本命飞剑,还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细节上耗费心神,贫道都要替隐官大人心疼本钱呢。亏得一座‘吕公祠旧址’里边,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假人’,一旦过了‘九’字,那么隐官大人营造梦境的开销,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简单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厉害厉害,委实厉害!”

    陆沉一个转身,蹲在台阶上,拿袖子抹了抹脸,“好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千年王八万年龟,呸呸呸……”

    陆沉苦兮兮道:“这要是传出去,贫道就没脸出门混江湖了。”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而再再而三,习惯就好了。”

    陆沉抬起一只手,“别!贫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瓮中如梦中,君在梦中即瓮中。

    陈平安就像只是借了个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瓮,让陆沉主动步入其中。

    城内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邸之内,其实没几样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但是某种意义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灵的一切言行,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尤其是那个由一本千年牡丹炼形而成的少女,只说她当时主动走到灶房门口,与陆沉可谓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语,神态,嗓音,种种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声,尤其是她编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对“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当然,对陆沉来说,全然无所谓也是真,所以才会掉以轻心。否则数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师亲自设局,陆沉别说是误入一座梦境,以陆沉的脾气,估计巴不得多梦游几次。

    可是作为旁观者的青同,愈发觉得头皮发凉,背脊生寒。

    因为就像一场大考,考卷给了,答案也给了,甚至就连批注都一并给了,青同却依旧未能想明白所有关节。

    只说这场被自己当做游山玩水的梦中神游,身边这个陈平安,或者说郑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鲜门道?!

    陆沉抬起头,仰头望向那个站着的青衫客,笑问道:“恳请隐官帮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贫道的些许‘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陆沉自认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头撞入梦境天地中,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察觉到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是至圣先师让我送客,将陆掌教礼送出境。”

    陆沉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身,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诚挚神色,喃喃道:“礼重了,至圣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这种勾当,那位至圣先师倒是真有可能这么做。

    陆沉感慨道:“陈平安,这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不该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的,就不怕贫道将这件事传遍白玉京?”

    陈平安说道:“练手一事,机会难得。今天错过了陆掌教,我上哪去找一个十四境的修士。”

    陆沉踮起脚尖,使劲招手道:“青同道友,这边这边。”

    青同只好硬着头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没有用上缩地山河的神通。

    这种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鱼的。

    陆沉与青同笑着解释道:“要不是文庙规矩重,只许我游历两洲山河,否则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镇妖楼的,青同道友,别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谨道:“当然不会介意。”

    廊道内的那几个小道童,又开始丢掷铜钱,一门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无邪。

    那两位来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辆马车,老车夫轻轻吆喝一声,祠庙外便响起了车轱辘声响。

    手捧一支玉如意的庙祝老妪,也满脸笑容返回了神祠内,添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可以过个好年了,祠庙这边明年开春时分的那些个庆典,就都可以办得阔绰些了。

    庙祝见着了台阶那边的三位香客,便与他们点头致意,廊道三人,也与老妪各自点头还礼,尤其是那个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还开口笑道:“年尾还有香客来这边敬香,是好兆头啊,明年咱们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妪闻言心情大好,愈发神色和蔼,点头笑道:“预祝道友云游顺遂。”

    等到庙祝步入月洞门后,陈平安说道:“云霞山那边,比我预期的结果还要好,果然陆掌教做事情,还是很老道的。”

    陆沉说道:“黄钟侯是个不错的酒友,下次我返回这边,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问道:“接下来作何打算?赶回去见至圣先师?”

    陈平安说道:“不一定能见着。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黄粱派,那边有场观礼,落魄山这边已经有人赶过去了。不可能待到观礼那天,只是都来到了梦粱国,没理由不过去打声招呼。”

    陆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贫道一起凑个热闹?”

    陈平安笑道:“随意。”

    陈平安说道:“那么陆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梦境了?”

    陆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鸡。

    陆沉轻轻一跺脚。

    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经麻木了。

    接下来随便你们两位怎么折腾。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点得了,一梦还一梦,清清爽爽。”

    陆沉嬉皮笑脸着再次一挥袖子,廊道三人,依旧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陈平安侧过身,抬起一脚就要踹过去。

    陆沉往旁边一个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陆沉双脚落定之时,三人已经来到那座破败府邸之内,就在那栋小楼外,楼内三口棺材,里边并无枯骨,空无一物。

    陆沉站在门槛外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其实山下市井,对棺材是绝无半点忌讳的,从不会觉得有半点晦气,否则许多富贵之家的老人,也不会在早早为自己备好一副棺材了。至于帝王之家,几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会选择陵墓地址,动土开工,准备身后事。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只要陆掌教自己不躺进去,就没陆掌教的份。”

    陆沉置若罔闻。

    青同却是噤若寒蝉。

    老书生来到这边,笑着摇摇头,神色间颇为无奈。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说卢生,洒然笑道:“本就是陈先生技高一筹,何况也无半点凶险风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不同寻常的山上游历,不花钱白看了一场走马灯。”

    陈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当晚辈是礼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当是道高者说了算。”

    陆沉脸上挂满了委屈二字,在贫道这个被请君入瓮的正主儿这边,也没见隐官大人你这么礼数周到啊。

    陆沉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了无生气,瞧着好像还不如先前梦境呢,忍不住翻转手腕,感叹道:“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时此地见此景,心不可得。

    一袭青衫。

    五岳归来一尘不染,百城坐拥万法皆空。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当年我们初次相见,算不算……哎呦喂,贫道词穷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陆掌教是想说一句‘初逢两少年’?”

    陆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龙州。青山立眼前,初逢两少年。”

    陈平安说道:“原来好诗都不押韵。”

    青同与卢生对视一眼,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你怎么会与陆沉同桌喝酒的?你怎么会给陈平安当跟班的?

    黄昏中,黄粱派的山门口。

    摆放有长条桌案,桌上备有笔墨纸砚。负责记录观礼客人的名字、山头,同时还需要勘验请帖和关牒,当然也就是过个场。

    来了几位陌生面孔的访客。

    黄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种眼窝子浅的小门小派,一般来说,来自附近山头、周边数国的山上贵客,都能认得出来。

    为首之人,是个青衫长褂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

    总觉得此人看着有点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碧绿长袍的女子。

    一位儒衫老者,还有一位头戴游鱼冠的年轻道士,瞧着就有点吊儿郎当了,走路的时候,喜欢甩袖子。

    偏是这个年轻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贺礼,两颗谷雨钱,然后第一个提笔落款,写上名字。

    神诰宗秋毫观,道士陆浮。

    年轻道士没忘记用蝇头小楷添上四个字,有度牒的。

    之后三位一同前来道贺的访客,也就跟着各自取出两颗谷雨钱,再写名字和山头。

    桐叶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叶洲云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本站推荐:斗罗大陆3龙王传说医武兵王圣墟元尊伏天氏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全职法师剑来女神的超级赘婿创世神是怎样练成的

剑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都市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烽火戏诸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烽火戏诸侯并收藏剑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