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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同舟)桃李醉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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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山门里,小雪扑簌地下。千余个白衣人影吐息沉气,脚步齐整,进罡走中宫,持剑而行,布出金罡阵法。

    此阵往日晨练时必定会行一次,但寻常会在中院里操练,今日东青长老不知怎地将地儿腾到了山门前。只见这老头怀抱龙纹七星剑,煞气腾腾地望着北处隆恩真君殿,似是在等候何人。

    门生们唯唯诺诺地阵布走。玉丙子持剑的手有些发酸,这日摆剑阵比往时久了半个时辰,她受不住了,便悄声向一旁配着二珠的弟子问,“长老怎么了,今日是发生了何事?”

    那二珠弟子见她面目秀美,脸上发烫,却轻咳一阵故作镇定:“前几日门主归来,门内不得不戒严有备。”

    “门主……”玉丙子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脚步不乱,心思却已飘开来。

    三日前,她在冰池这头望过一眼,那人比她想象中的纤瘦,身姿柔倩,面容隐在纱笠里。天下第一的名头太重,不知那人单薄的身子如何能担住,但那临千剑阵而不惧的胆魄却又着实慑住了众人。

    东青长老眉关紧锁,皱纹拧作一块儿,似层叠不散的愁云,见有人略略分心,暴喝声旋即响起:“不得分神!七星灯乱,踏罡有误,如何能合气御敌?”

    众门生悚然,口里赶忙念八卦罡,却不知要御何处的敌。不过这答案很快揭晓了——远处忽作一阵狂风,木折石崩声如惊雷轰动。真君殿灰瓦掀飞,厚重朱门猛地敞开,依稀可见殿中被刀风掀得泥烂的灵官像,头颅滚落,金鞭节节脱裂。

    在巍峨阴影里,弯拱的白石桥上渐渐浮现出个伶仃人影。缥缈遥远,在雪雾里看不大清,但手里似是握着把刀。

    虽不知为何,那人踏雪的簌簌响声却清晰可闻,一步接着一步,不疾不徐,却震得东青长老肝胆欲裂。

    石桥离真君殿百尺之遥,仅凭刀风就能隔门斩裂灵官像,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何人。于是玉东青目眦尽裂,吼道:“布阵——”

    霎时间,灯火如浪涌,千人运剑,破风声似霹雳撼天,山岳摧崩。天山门剑法一人使来在武林中不足称奇,但剑阵可称一绝。两仪八卦,龙门金罡,四十九阵合千人之力变幻莫测。

    这是天山镇门之法,另一件镇门法宝现在正锁在冰池剑冢底,因此玉东青本该无需如此怖惧,但他却怕了,怕那提刀缓行而来的人。

    他忽而明白自己怕的不是刀,而是人。玉白刀法传十数代,却没一代似如今的刀主般使得圆融极致,可谓一刀在鞘风霜消,三式落定星辰摇。

    玉丙子循风望去,顿时失了神。

    那人已缓缓踏过门楹,站着真君殿前。风雪凄然,连云杳茫,在飞檐厚重如墨的阴影下,他的身姿像细碎的雪片,似是一碰就要散去。

    玉求瑕一手按着垂纱斗笠,另一手提着苇刀,摆在他面前的是天山千剑阵,山门看上去仅有几步之遥,其间却又似隔着万丈深渊。

    东青长老反而筛糠似的发笑,龙纹剑在鞘里发出尖锐长啸:“你果然来了。我在此等了三日,尽日穷夜,连朝接夕,好不辛苦!但我知道你定会经由此处,不过山门,你出不了天山。自然,不过我这一关,你也出不得山门。”

    白衣刀客笑道:“在下好大的福气,竟能教诸位苦候许久。本来在下乏了,要在静堂里好睡几日,却又不忍心让各位每日费神摆剑阵,便溜出来啦。”

    此言引得玉东青勃然大怒。他早知静堂那锁困不住玉求瑕,这人心思诡黠,只要地里有条缝儿都能偷摸着溜出来。

    他剑指玉求瑕,厉声道:“你今日必定落败,你可知为何?”

    “为何?”刀客只是歪着脑袋笑。

    “其一,玉白刀已锁入冰池。其二,西巽用刑时已探过,你阴阳维脉皆阻塞,出不得第三刀。”东青长老道,“其三……你在天山门六年,刀法中纰漏怠忽,皆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剑影已飘然而至,众弟子一息同心,按四象八卦而走。千百把剑如潮起潮落,纷至沓来,削风斩雪。先抵过一剑,另一剑又猝不及防地刺来,圆阵似鲸口,寒刃如涌浪,四面八方尽是透骨剑光。

    玉求瑕东逃西窜,竟也在剑阵里如游鱼般自在。他记得这阵法,若不想被千百剑鲸吞,便要逆势而行,溯游而上。四周弟子见数剑不中,心里愈发急乱,这一乱便现出破绽。

    于是他用苇刀招架几番,便机灵地闪进两仪交界,七星灯前,出刀挥向东青长老。东青忿气上涌,龙纹剑如狂涛骇浪般卷来。但他却丝毫不惧,玉东青瞧他练了四年刀,他也看玉东青使了四年剑,彼此间熟稔得很。

    “献丑了,”玉求瑕说,“——第一刀,完璧无暇!”

    他手腕翻转,刀光上下旋了一周,竟完数将密如骤雨的剑刃接下。其身法正是玉女心法中“燕穿云”一式,身姿若惊鸿白练,柔韧得连女子都逊色几分。第一刀虽是守式,但刀风却似鲸波鼍浪,惊起一地白雪。

    刹那间四方雪溅,横扫千人,生生断了金罡阵八宫。

    他这一刀出尽,众人看得目瞪口哆,禹步错乱,更有甚者弃剑而逃。玉东青见他不过数息便闯进剑阵中宫,心绪不免纷乱,破口大骂:“哪个浑球放他出来的!”

    玉求瑕笑道:“在下自己出来的。天下第一可不能被区区一把挂锁拦下。”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玉甲辰、玉乙未的事暂且瞒下。

    东青长老怒极反笑:“你出了第一刀,很好。因为你只能出三刀,一刀为守,圆融极意。二刀为攻,血溅河山。天山门门规为令,不得伤同门弟子,你再也出不得刀!”

    纵使玉求瑕先前屡破门规,往山门外跑,但比起伤人而言都不算得大过。

    玉求瑕皱眉:“门规由谁而定?”

    “先人,祖宗,曾执掌玉白刀之人。”

    “那也是人。”玉求瑕说,“在下知道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但为何海可枯,石可烂,规矩却不能变?”

    他将苇刀重重插在雪里,背手朗声发问:“还是在下不够强,胜不过历任玉白刀主,纵使身居门主之位,也变不得这规矩?”

    雪像柳絮般纷扬而下,落在笠沿与肩头,却似是凉到了他心底里。西巽长老先前用宽板抽在身上的伤还未愈,像被火灼似的疼,他望着茫茫雪原,觉得举步维艰。

    出乎意料的是,东青长老看上去似乎瞬时苍老了许多,面上刻着的皱纹愈发深邃,像泥墙上斑驳的裂缝。他呼出一口浊气,仰天叹道:“错啦,孩子。不是不够强,而是你太强。”

    “你可知出了山门,下了天梯后,有多少虎狼之辈觊觎着天下第一的性命?隐于乱世,安稳度余生,这是千万人求而不得之事。规矩是在护着你,不是在害你。”

    玉东青接着叹气,一声接一声,嘴边冒起白气:“玉白刀传十数代,无一代能善终,不是被暗箭穿心,奇毒蚀骨,便是遭乱刀斩死,曝尸荒野。你说这是为何?入了乱世,便再也脱不开身;有了俗情,犹如缚千钧枷锁。我见了你师傅…你义娘如此,你…你也要像她那般死无葬所么?”

    白衣刀客望着持剑的老者,玉东青干干瘪瘪的,像个晒久失水的萝卜,皱巴巴地缩在中宫位里,看起来瘦小孱弱,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

    六年前东青长老常使着一双粗糙而布满剑茧的手狠狠抽打自己,骂他意气不合,下盘不稳,现在这老头儿的手却缠着布条,剑柄的缠绳磨得这把老骨头几乎提不起剑来。雪天凉冻,然而玉东青还会在雪地里点着七星灯等他,哆嗦着老寒腿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他眨着眼,忽而有些茫然了。天山门确实需要玉白刀,他若是走了,谁来镇守天山门?东青长老说得对,于情于理,他都应留在天山门。

    但若是不走,六年来的血泪艰辛皆会化为泡影。他来天山门是学刀的,不是一辈子都要锁在这儿悟道的。

    玉求瑕垂着头思索片刻,道:“长老,对不住了。”

    他从雪里一寸寸地往外拔刀:“在下负债太多,这一世怕是还不尽。若有来生,生是天山门的人,死是天山门的鬼。”

    玉东青长叹:“…那看来这辈子,是如何都留不住你啦。”倏时间,老者猛踏一步,重踩八卦布,嘶哑着嗓子喝,“三珠弟子听令,不得让门主出山门一步!”

    吼声回荡在中路里,千余名弟子眼睛发红,齐刷刷架剑起势,走人鬼门,磅礴气魄动风云。

    这一回的剑阵来得更紧,寒光密密匝匝,像鳞片般在日头下发亮,寸花片叶都逃不出紧实翻搅的利刃。

    玉求瑕本想迎敌,可把刀拔出的那一刻,那条苇刀却当啷崩裂,碎成了细块儿。他这才想起只有玉白刀那坚韧柔活的刀身才禁得住自己的刀法,这回他可真手无寸铁了。

    于是白衣刀客索性将那碎秃的刀柄一撇,急急忙忙撒开腿跑。他向来不爱和人干架,更何况是打群架。

    此时却见剑阵暴涨,竟是如狂岚惊涛般将他身影卷了进去!千把剑开开合合,掀起一地雪雾。众弟子豁出命似的舞剑,直到两手松软,汗如雨下。东青长老一看剑阵井然,丝毫不紊,喜道:“这回定能逮住这浑小子!”

    这阵不论如何冲撞,都能将敌手卷得失了方向,在八宫间兜转沉浮。玉求瑕白手一双,定不可能自其中逃之夭夭。

    众人赶忙自中宫退下,往金罡阵中央一看,却顿时大骇——哪里有玉求瑕的身影?

    但见剑尖交汇处穿着顶斗笠,纱条在风雪里翻飞,荡荡悠悠。人却已似晨露般散得无影无踪了。

    东青长老大骇:“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来!”

    众弟子赶忙收剑四散,仔仔细细地在雪地里寻起人来。但不论过了多少个时辰,始终未能得见玉求瑕的影子。日头渐渐挪到了头顶,影子缩在脚下了,可不论是真君殿,山门,乃至冰池与天梯边都见不到其身影。有人猜天下第一的轻功也定是踏雪无痕的,一旦落跑了,连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

    玉东青抓着剑立在破败的真君殿前,神思有些恍惚。他看着那被刀风掀飞的灵官像,秃了半个脑袋,三眼被削成了两眼,孤零零地立在木桌前。只有这痕迹说明玉求瑕方才还是在的,那人并非水月镜花,还实打实与他们斗上了一场。

    “别找啦,让他走罢。”有个声音在身后道。

    东青长老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地蹲在青石阶上,用帕子抹着额头。从丹房到山门前的路九曲十弯,走得这肥老头儿大汗淋漓。玉南赤挪了挪脚,把笨重的身子往阶上一放,道。

    “鸟儿可不得放出笼去,一旦见过外头是啥样的,心就收不回来啦。既然见过天野,那笼里头就再也呆不得。”

    南赤愣愣地瞧着山门,又忿然地扳着指头数落。“唉,这回倒是没见到面。也好,俺才不想见那小浑虫的面咧,他要待在天山门,还不把俺房里的鸟儿全吃个遍?俺那飞驳乌,金丝雀儿……”

    玉东青把剑收好,却道:“他哪里是笼中之物?”

    “对,对。他是从林子里抓来的野鸟崽子。心不定,身不定,不像俺是块享福的料。”南赤摸着细胡须大笑,一身膘肉发颤。“所以哪一日飞了也不奇怪。因为是野的,所以谁也锁不得他,除非哪日他想明白了……”

    两人默然片刻,望着茫茫风雪。这儿除了霜雪外一无所有,却分外平宁,既无世间纷争,也无红尘喧嚣。

    东青接过他的话头,摸着剑上的龙纹喃喃道。

    “…除非他哪日想明白了,要自己锁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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