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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同舟)桃李醉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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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丰元城中。

    夜雨淅沥地下,瓦檐边像挂起了张水帘子。厚重云层里遮着个枣核似的月亮,纸灯笼在朦胧雨雾里蔓出幽黯的光,远处的灯烛被浇熄了,似忽地被猛兽一口吞下,沉寂在黑夜里。

    客舍里停了琵琶声,贺席笼在死寂的黑暗中。几个白衣人席地而坐,中间摆着根火烛,火光里浮现出一张张惨白而绷紧的脸。仔细一瞧,他们皆怀抱长剑,两目圆张,屏着息听外头的响动。

    雨珠碎裂在石砖上,像丝弦弹拨的声响。四十街的雨声串在一起,便成了鼓瑟喧阗,近处的歇了,远方又会訇然作响,此起彼伏。所有人听着这雨声,细细地辨着其中异响。

    “今夜…还有多长?”

    忽有人颤声发问。听此人猛地发话,众人皆是一凛,有人甚而已不自觉把剑往鞘外拔出几寸。

    玉甲辰攥紧了剑,手心里都是汗。“竹梆子已打过三下。”

    三下,才三下。他们还要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待上三四个时辰。每一刻都难捱得令人浑身发紧,寒毛耸立,仿佛没个头。

    他望着四周,此处的人都是天山门弟子,而他是其中剑法最为高强的一位,自然要担起护住众人的重责。

    此次出山门实属难得,原因正是武盟大会将于近日召开,此次由北玄长老露面,便令他们下山先行打点,不想此次出行颇为凶险。先前天山门众门生还浑然不觉,直到玉甲辰发觉总有图谋不轨的目光自巷角街头向他们这行人投来。

    他心细些,从此发觉了身边总有些事儿愈发不对劲:几日前贺席上的肴核里似有微末银光,玉甲辰用筷子一夹,却发现枣子皮里没着细细的银针尖儿,顿时惊出他一身冷汗。前日他们在客舍里商议,玉甲辰偶一抬头,居然发现望板破了个窟窿。更骇人的是——那洞里居然有只阴森的眼,一动不动地窥视着他们。

    直到昨日,玉乙未在街上晃得久了,险些犯了夜,正心急火燎地往客舍赶,半路却忽地杀出几个黑衣人来,手持刀斧,煞气腾腾。若不是他赶忙跳入渠里,说不准已被取了项上人头。

    众人接头一说,又问过店家,这才得知他们已被恶徒盯上。

    兴许是天山门数年不露面于武盟大会,有居心叵测之徒趁机动作。眼见大会将近,情势是一日比一日凶险,而他们尚未候得大会召开,实在无脸面回天山门。玉丙子颇通易理,算得今夜有血光之灾,于是天山门生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皮都不敢拢一下,踞守在客舍里。

    玉乙未牙齿格格打战:“…要是那群黑衣人在外头放把火……”

    这话立时遭到了小师妹的鄙弃。玉丙子板着脸道:“师兄,雨正大呢,哪来的走水一说?”

    “谁、谁知他们又会使出甚么花招?”玉乙未怕得两腿发战,去抓玉甲辰的衣角,“甲辰师兄,您使剑好,人强,咱们得随在您身后啊。”

    幽暗雨夜里,灯笼苍白的光透过门缝泄在玉甲辰身上。他侧耳听着雨声,默然不语,心里却不知觉惦记起了他师兄。

    自从玉求瑕闯出山门后已半月有余。玉甲辰知道当初他随着自己回天山门是为了自己不受长老责罚,才甘愿回去领了顿罚,又大费周章地自天山剑阵中逃出。也不知这半月来师兄究竟在何处、过得可好?

    若是师兄在此,他们定是神鬼不惧,也不必在此担惊受怕。

    玉甲辰正出着神,微微叹气,忽听得雨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啪嗒啪嗒,像是雨珠迸裂的声音。

    刹那间,他头脑里似是有根弦崩断了。同时他的手忽地搭上身侧剑柄,整个人紧绷地跳了起来。

    这是人的脚步声。

    有人在雨幕里走,踩碎了一地水花,雨水汩汩地往外淌,落到砖缝里。那声音轻轻缓缓,像幽鬼般自远处飘来。在这雨夜、宵禁时分,竟有人慢慢地在街沿上走!

    三更时分,街上本应无人,可脚步声却一点一点地靠近。是谁?巡夜的士卒么?方才更声遥远,应该还未来得如此之快。

    玉甲辰猛然想起那只藏着银针的枣子,在瓦上窥视的眼,还有持刀斧的黑衣人,忽而不寒而栗。白衣门生们也听得这声响,个个皆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爬起身来持剑而立。

    他们屏息望着掩得实实的门扇。突然间,锦方格里映出了个影子。惊雷声霎时响起,在惨白的电光里,那影子像水墨印迹般缓缓扩散,最后贴在了门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玉甲辰只觉血往脑子里涌,他倏地拔剑,大喝道:“来者何人!”其余人也纷纷效仿着他的动作把剑尖对着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一只穿着桐油鞋的脚踏了进来,留下一串深浅的水迹。那推门人身着盘领衣,头上裹着缣巾,像着似个过路儒生,浑身湿漉。

    他一进门,见着十数柄剑对着自己,顿时大惊失色道:“这…在下莫非是行错了路,进错了门?”

    玉乙未嚷道:“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是行路人,天晚出不得城,想在此借宿一晚。账房先生不在么?”他摸出三钱银子,往柜前一放。

    众人面面相觑,见来人衣着朴素,手里又无刀剑一类的伤人之物,终于松了口气。玉甲辰却疑窦不减,问:“夜禁时分,怎么在街上走?”

    那人叹了口气:“在下也想找个地儿歇脚,可人生地不熟,不知觉闲晃了许久,竟到了此时。”

    玉甲辰对那人左瞧右看,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隐隐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在何处见过。

    “先生看着面熟,不知鄙人以前在何处得幸见过先生?”他迟疑问道,将剑收起,做了个揖报上家门,“天山门玉甲辰。”

    那人道:“方才见过,现在不已熟识了么?”

    阴白的电光笼在他身上,那一瞬玉甲辰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年轻的面庞,真要说来比自己大不得多少岁,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漾起个浅浅的酒窝。

    说罢此话,那人略微思忖了一番,这才开口道。“在下…”他想了想,忽而改口:

    “名叫……王小元。”

    ——

    玉求瑕未曾想过自己真与天山门如此投缘。

    那一日他逃过了天山剑阵,把笠帽丢了作金蝉脱壳之计,趁机混入天山门弟子中并寻了个间隙溜下山,继续在丰元城里混吃混喝。近日来丰元中夜行人骤增,此夜暴雨突来,他循着黑衣人的行踪摸到了这间客舍,没想到一入门就见玉甲辰率一众弟子举剑迎着自己。

    所幸他此时未戴纱笠,而玉甲辰与其余门生又未曾见过他真容,一时间倒也真将他当成了个行路人。

    “王…小元?”

    “不用费心记,”玉求瑕在门外拧了一把衣角的水,“这名儿每户人家里都能逮出三四个,寻常得很。”

    玉甲辰先前呆呆地伸手在袖口比划,此时一听正色道:“既然王兄所言如此,鄙人过后定会将大名仔细相忘,不留踪迹。”

    玉求瑕:“……”

    他临下天山门之前嚼了把雪,把嗓子给冻哑了,偷吃米酵子时又被辣得喉口肿痛,此时说起话来含含糊糊,时不时挟着一两声咳嗽。

    玉甲辰只觉得他身形看着熟悉,却怎么也认不得此人就是他师兄。他沉默片刻,终于审慎地颔首,用眼神示意众人收剑,良久才迟疑道。

    “王兄请进,是鄙人失礼,竟以刀剑相向。实不相瞒,鄙人一行人正忧心匪患,不慎将王兄当作夜游于街的恶徒……”

    玉乙未咕哝道:“何必与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说这些话?他帮不得我们,我们也不应帮他。”

    丙子悄悄拧了一把他,嗔道:“师兄所言差矣。今夜大凶,积些德总归不赖。”

    雨声渐密,重重打在灰瓦上,像擂鼓呼号。天光却格外凄冷,四下里都是暗沉的。玉求瑕的素袍浸透了水,经风一吹有些受冻。他挑了张长椅坐下,将袖子捋起缠在臂上,往烛火边凑过来。

    其余弟子围着灯烛趺坐,可手仍紧紧搭在剑柄上,神色惶然。

    众人闷声不响地坐了许久,玉甲辰觉得静得过头,便轻咳一声,转头向玉求瑕搭话:“王兄是丰元人么?”

    “广信人,后来到了嘉定。”

    玉甲辰听了,眼里闪起讶异的光,“鄙人孤陋寡闻…广信在哪儿,嘉定又在何处?”他出天山门的时候少,对凡世可谓一无所知。

    “在南海,那儿没有雪,到了大寒日头依旧辣得很。若是钻进山沟子里就无事,要在暑日走可要脱掉两层皮。”玉求瑕眨着眼,望向瓢泼雨幕,喃喃道。“嘉定…是个好地方。‘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1]’。”

    “南海,蜀中,那岂不是有千里远?大老远的跑到这处干啥,又不是京城。”玉乙未插口道。

    玉求瑕思忖片刻,开始信口胡诌:“唉,各位有所不知,我原本在嘉定混得个安闲日子,平日里给小少东端茶送水,作牛作马,不想一日东家满门遭屠戮,仆从皆遣散逃命去了。我心中放不下,便到此地寻人来啦。”

    众门生听了,皆蹙着眉头,面上显露出悲悯之色。玉甲辰小心翼翼地问:“如此说来,王兄是来寻仇的?”

    “不是寻仇,不过是循着他们踪迹来寻人。”玉求瑕环顾四周,“此处四面受伏,的确算得大凶。”

    “此言何意?”玉甲辰似火燎般跃起,颤声问道。

    玉求瑕道:“诸位这几日可是见过些黑衣人影?如夜行寒鸦,似无定幽鬼。”

    “见过。”玉甲辰惊骇,“难不成王兄已知他们面目?”

    他见此人平平无奇,不似个习武之人,身上却染着股江湖气,说不出的老成。

    “武盟大会在即,天山门数年不出,此时露面,自然不会教仇家轻易放过这等上好机会。玉北玄不在,今夜正是动手良机。此处为瓮,我们是鳖。”玉求瑕叹了口气,“唉,要不是我循着他们踪迹至此,又如何救得你们性命?师…”

    他把后面的“弟”字咽回肚里。

    玉乙未冲上来一把揪着他湿淋淋的盘领,骂道,“好大的口气!你当天山门里都是些歪瓜劣枣,敌不过几个奸盗之徒么?”

    玉求瑕笑而不语,眼神却往门外瞟。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初时只见暴雨如注,石阶雨雾迷蒙,渐渐却觉不对。水滴自檐边落下,不知怎地却凝在空中,汇成水线垂落。

    再细细一看,四下里竟是布着如蛛网般细密的银线,森冷而锋利,将门窗环起。玉求瑕方才进门时还未见此线,有人趁他们说话的间隙已将此处密密匝匝地布起杀人阵来。

    “羊肠绞铁线,杀人于无形。”玉求瑕道,“各位若是此时踏出门楹,肉身定会被削成烂泥。我先与各位说开了,一会儿不论发生了何事,皆杵在原地不要走动,今夜敌手可难缠,凶险得很。”

    他说得风轻云淡,众弟子却已恐慌万状,拎着剑爬起,背抵着背摆出金罡阵。此阵有御敌之效,他们不敢懈怠,几十只眼骨碌碌地扫着四周。

    玉甲辰也紧张地抿着唇,将剑出鞘数寸,问道:“王兄,依你高见,今夜将会对上何人?”

    冷雨乜斜着自门沿窗缝钻进来,落在身上针扎似的发疼。暗沉的夜里似是张开几只森然的眼,死死盯着他们,直教人驰魂动魄,胆颤心惊。鸣雷在天际崩裂,乌云里漏下几片寒白电光。

    玉求瑕悄悄摸到了身后。他腰后带扣上系着柄松纹短刀,虽说用来不似玉白刀称手,倒也算得防身之物。他用了四年学刀,两年寻人,千百个日夜在江湖里耗,终于在今夜捕得那群幽鬼踪迹。

    他的心也跳得很快,像被火炙般咚咚撞着胸腔,又热又痛。因为他今夜需逮住这敌手,使尽一切法子也要探得那人下落。

    玉甲辰望见他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光,阴惨的电光在脸侧投下凝重的阴影,先前的温澹之色已荡然无存。他缓缓道:

    “…是天山门的仇家,候天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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