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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同舟)年少意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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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对着那棋阵中央的高台默然许久,最终是玉求瑕先往前踏了一步,可金五猛地扯住了他,险些没要他在地里摔个狗啃泥。

    玉求瑕去拍他的手:“好啦,少爷,我又不是去发人棺椁,我可正派得很,这偷鸡摸狗的事儿做不来。”

    且不论他先前如何在丰元城里混吃白喝了几月,也不说他三天两头往刺客们歇脚的三合院里钻,金五盯着玉白刀客那已踏出去的革靴,简扼地道:

    “有机关。”

    话音未落,只听得细微的咯嚓声不绝于耳,岩壁里似是有石铁推移之音,窸窣地连成一片。沙土滑落,露出黑漆漆的岩洞来,洞里忽地飞出百十只铁爪,倏地钉入对面壁中。数只木鸢从狭缝里滑出,在半空中逡巡,像黑压压的阴云在他们头顶飞旋。

    木鸢竹篾上系着连弩,箭尖森冷地泛着光。看起来若是他俩轻举妄动,再乱走几步,便会有箭雨倾盆,将他们扎成莲蓬木筛。

    罗刹鬼见了,先拎着玉求瑕的衣襟冲他脸上砸了一拳。玉求瑕吃痛,捂着脸踉跄地退了几步,道:“又怎么啦?”

    金五恶狠狠地望着他:“气不过。”

    他俩先是遭了迷阵子偷天换日的道,跌到了个古怪墓冢里。没想到这墓是天下第二的墓,更没想到这墓里的棋阵皆是机关,这回他二人别说是出去了,恐怕不一时便要死在这里。

    玉求瑕唉声叹气地揉了揉发疼的脸,忽而问:“你会下棋么,少爷?”

    “略知一二。”

    “对啦,你以前总爱逃学,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玉求瑕道,“怕是连守拙都未到罢。”

    金五伸手敲他脑袋:“你一个一窍不通的人,怎好意思教训我?我明白你意思了。这儿是棋痴、棋疯子的墓所,我们得破了这棋阵才能出去。”

    他们环顾四周,只见脚底月华流转,头顶虽深邃漆黑,却渐能辨出有丝线似的微光落下,浅浅地洒在飞旋的木鸢上。地上有纵横沟壑,看着是棋盘,却无棋子。

    “是木鸢的影子,”玉求瑕指着地道,“影子落在地上,布成了棋阵。”

    “想不到你人是呆了些,却不蠢。”金五道,“我来记下,你把数报来。”

    可那鸢影鬼魅似的变幻,一时分落四方,一时拢聚天元。他不解其中门道,看得云里雾里。可若是依着金五所言,这棋阵里四处都连着能教他们魂归西去的机关,说不准除却连弩、翻板,还会有些古怪的尖刀毒针一类的玩意儿。

    金五先低头看了那棋阵一会儿,忽而道:“奇怪。”

    “什么奇怪?”

    “这棋局低劣之极,不像出于天下第二之手。更像是那老头儿下棋时动了脾气,一把将棋盘掀翻,这才留了副乌七八糟的残局。”

    玉求瑕道:“既然不是过老先生布的局,那又会是谁?”

    金五皱着眉头,心里已隐隐有了个猜测。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丹烙那老虫子是如何进洞来的?”

    “不是借着白云子的尸躯么?少爷,你就爱在别人说话时走神,有些话还是听全了才好。”玉求瑕道。

    可那遮天盖日的虫群又是如何来的?依道理,丹烙该在窟穴里摆了百来只虫笼,但先前他与火七探查时却未曾见到。

    金五思来想去,未得头绪,他伸手将玉求瑕捆在腰里的柳条抽开,在地上比划了一番。他记得很快,玉求瑕慌慌忙忙地报数,转眼间便看他利落地在地上画出三五副落子图。

    玉求瑕低头看着他画,先时还在仔细看着布棋的位置,后来不知怎地,眼神便渐渐瞟到他家少爷身上了:像黑衣罗刹这般日夜入死出生的刺客,怎么就能将脊背对着自己了呢?他尚且还对金五抱有几分戒心,即便是凑近时都盯着对方的死穴不放,可金五却含含糊糊,时而似是要杀他,时而又松懈得很。

    说来也是奇怪,他看着成日乞皮赖脸地纠缠着金五,心里却是疏离的。他也时常骂自己古怪,金乌与金五不就是同一人么,都是他要寻的人。

    可是总归是疏间的。从他把过往的名姓丢掉的那一刻起,往昔年岁已烟消雾散了。

    “…王小元!”

    恍惚间,他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似真似幻。这一声顿时惹得他心中一撼,浑身震颤,随即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睛望向金五,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一刹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金府,海棠花间,白槐树下,一切如故。

    金五站起身来,盯着那棋阵深思,他扯了把缠在手上的白布,唤道:“玉求瑕,来帮把手。”

    见那人呆呆地望着自己,金五以古怪的神色剜了他一眼,“姓玉的,还愣着作甚?过来。”

    两人现在的手捆在一块,罗刹鬼伤了右手,若有机关自身侧来还未必防得住。

    失落之色在玉求瑕面上如浮光般一掠而过,他低头望了一眼金五的伤手,笑道:“这我倒忘啦。不过我记得你善使的是左手,若是伤着了也无甚大碍。”

    他两指方才经金五一拗,倒有些扭着了,现在也只有一边手使刀使得利索,在这一点上他俩倒是半斤八两。

    金五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神色忽而扭曲了一下。只见他突然间捂住了嘴,弯身呛咳了一阵,后来还是受不住了,往岩沟边直吐酸水。

    “少爷……”

    黑衣刺客摆摆手,示意他别靠近,歇了好一阵后,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欲盖弥彰地抹了把嘴。

    “他娘的,左三娘的药…是真的难喝。”金五皱着眉道。

    可他胸口像被厚布蒙裹着一般,呼吸时有些闷痛,脑壳也有些恍惚轻飘,细细地疼,像是裂了几道小缝,有人往脑袋里头吹气。兴许是那令人昏头的药效还未过,他想。

    寻常人喝一碗就该昏昏默默,可那小姑娘竟灌了他三碗。

    玉求瑕忧心道,“是药的缘由么?”他犹豫着没问这是否是方才那蛊虫害的,因为金五保准也弄不明白。

    “是。”金五的脸色有些发青,“所以要你帮一把,我怕到时浑噩,踩错了棋位。”

    玉求瑕望着他,突然间有些恍神。在他记忆里,在掉进庭中冰池前,金乌可从来不会病。有甚么风寒跌损,只管随便一裹,闷头一睡,第二日又能生龙活虎、咋咋呼呼地来欺负他。可要真是病了,好起来可比抽丝还难。

    于是他问:“少爷,你莫非从以前起便服药难以见效…”

    金五无奈道,“毒难见效,药也是。”

    这话似是不假,玉求瑕想起那晚他俩中了春宵散的情状。他只吸进了一些,便要运起玉女心法卯足了劲儿抵挡。那大半瓶媚香洒在金五身上,可这刺客不过是头晕脑胀,软绵绵地睡了一阵,后来竟也无恙。

    这些日子他趁左三娘不注意,往后厨里转悠了一趟,确实发觉了些许诡谲之处。药煲总是满当的,里面皆是些毒物碎末,他曾经担忧这会不会把金五给灌死,可现在看来是他家少爷非但百毒难侵,还得要些性猛的玩意儿才能治住。

    正神游天外间,黑衣罗刹忽地一把抓住他,指着天元处的高台道:“那是什么?”

    两人望去,但见那高台先上不知何时多了只紫檀箱,竟似是凭空冒出一般。箱上开着栅格孔洞,洞中深邃漆黑,也不知其中纳着何物。箱上漆着只黑身翠羽的鸟儿,口中衔蛇。

    那是鸩鸟——烙家家纹!

    金五道:“那老滑虫果真留了一手,虫笼是在洞顶布的,他是想逼迷阵子使出‘偷天换日’之法,要咱们落到这里来。我们中计了。”

    话虽如此,他却蛮横地扯着手里的布条带着玉求瑕往前走,先一步踏入了棋阵。两人的心皆怦怦直跳,双眼不敢从那箱上移开半分,手心里捏了把汗,怕真动了什么机关。

    高台上凌空垂着根麻线,牵着像蛛网般的细绳,密密麻麻的木鸢交错疾飞。他们得安然走到天元处,解了麻线,方才得以一探出这洞窟的法子。金五原本想试试用铁镖子能不能割断,但那麻线似乎连着天元台上摆着的棋盘,若妄加出手,说不准头顶那如云的木鸢得把他俩扎成刺猬。

    金五揪着玉求瑕走了一步,道:“阳位。”旋即踢了一脚玉白刀客的膝弯,指道,“跳过去,走林位。”

    玉求瑕应声照办,金五指哪儿他便跳到哪儿。可到华位上方落脚,他便忽听得耳侧传来咯嚓细响,赶忙凌空一跳,竟是只大铁丸从掀开的箱栅格里弹了出来,沉闷地砸进他落脚的地边!

    但见那铁球上布着细滑的弧刃,刃上沾着发青的稠液,落入地里顿时冒出几缕白烟,也不知是毒还是甚么古怪物事。球边贴着枚纸片子,鸩纹下写着几个字:

    “黑剑角之毒,愿君哂纳。”

    玉求瑕哭笑不得:“哂纳?谁要这玩意儿?”

    他想伸脚踢开这铁球,但总觉得若是不慎伤着了,定是麻烦得紧。看来这紫檀箱还真是丹烙预先布在这处的。若有人想闯棋阵,出洞窟,便会被这些精奇古怪的物事伤了,转眼间一命呜呼。

    刺客蹙着眉,低头再看了一眼棋阵,“奇怪,我是按四景盘的法子记的,怎会出错?”

    玉求瑕吞吞吐吐:“少爷,对不住,我脑子笨,也没下过棋,分不清东南西北,兴许是记倒啦。”

    金五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可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只见头顶木鸢盘旋,影子如鬼魅般在盘面上游弋——若他们再这般像木头似的杵下去,可就再无出洞的生机。

    黑衣罗刹往旁囊里一摸,先捏了几枚铁莲子在手里,对身旁那人道:“跑!”

    “怎么跑?”

    “还能如何跑?”金五骂道,“你这呆瓜,傻子,腿长在谁身上?”

    这回他们连棋阵都不暇分辨,只顾跑了便是。金五抓着布条,拉着他胳膊直往天元处冲。有时木鸢里弹出飞蝗密雨似的弩矢,被金五用铁镖一一打落;时而是脚下翻板一旋,露出精光森寒的刀刃,玉求瑕便赶忙一刀削平,铁片子像雪片般四溅,在岩壁上当啷作响。

    每一步都险象环生,危机跌起。他俩各瞧一路,金五防着左方的暗箭,玉求瑕盯着右来的圈刃。不知觉间他们竟两臂相挨,脊背相抵。玉求瑕愣了片刻,只觉得背后温热,听得罗刹的心跳声隐隐传来。

    可他们身子不过碰了一刻,金五便忽而吼道,“闪!”扯过他袖管避到一旁。

    原来是那檀木箱里又吐出些古里古怪的铁翎、铜箭,如飞电般向他们射来!每一支上都淬着烙家奇毒,还穿着布条,上面歪扭地写着:

    “白浮尘毒,微薄心意。”

    “伽破诃罗,不腆之仪。”

    “铁觜虫毒,奉申贺敬。”

    两人看得瞠目结舌,感情这全是些稀世剧毒,烙家还要当豪礼双手奉上。

    毒箭密如星罗,在空中划出寒亮如虹的精光,呼啸奔来。金五抽了猎刀,狠狠斩下数枚。可不知怎的,他忽地抽了丝凉气,脚步踉跄,突然间扶着脑袋跪了下来。

    玉求瑕惊骇,忙去看他。但见金五冷汗直流,天光映得一张脸煞白似雪。他觉得脑壳疼得厉害,若方才只是挨锤子细细敲打,现在便是拿了铁钎往脑袋里钻弄。抽痛下眼前花白一片,像落起了雪点。

    可那檀木箱里传来的细密声响却容不得人多想,金五正头痛欲裂,忽觉得有人猛地圈住了他。在毒箭射来的一刹那,刀客抱着他往地上滚了几遭。

    二人惊魂甫定,喘着气望向他们方才的落脚之处,只见箭竹像花儿一样散开,密密匝匝地插进地里。

    “有伤着么,少爷?”玉求瑕问。

    金五摇了摇头,他待头痛缓了些,爬起来道:“这里凶险,等会儿我先走在前头探路,你跟在后头就行。”

    若是往时,玉白刀客想,自己肯定会拦着金五不让走,可今日却不一样。他点了点头,只道,“小心些,别像方才那样昏了头。”

    玉求瑕藏在背后的手里捏着根银针,那是刚才从胳膊上拔下来的。方才他救金五时没闪得及,胳膊上挨了一记。烙家机关的心思果真阴毒得很,在箭雨里藏着毒针,纵使玉求瑕眼力再如何出挑,也一时大意,挨了这一针。

    见黑衣刺客背过身去,玉求瑕才敢把那枚毒针取出来看。

    他觉得被毒针刺中的胳膊上无甚感觉,既没有剧痛,也没有发黑腐烂,看来那针上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事儿他不敢让金五知道。若是他少爷得知,面上可能不动声色,但心里一定会自责懊悔得很。要是金五知道这毒针是为了救自己而挨下的,说不准甚么傻事儿都做得来。

    针尾上系着张小布条,玉求瑕的心飞快地撞着胸口,忽而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叹了口气,决定展开来看。

    布条上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然是令人不快的话语。

    霎时间,玉求瑕的心漏跳了片刻,胸口里空空荡荡,像有道沟堑狠狠撕开。

    那写着毒名与嘲弄的言语,在中毒人眼中看来异常讥刺:

    “一相一味,请君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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