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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同舟)年少意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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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五走到了天元台上。

    他第一眼望的不是棋局,也没看那系着木鸢的麻线,而是垂头望着国手的尸身。过文年乌纱灰袍,盘膝而坐,被白茧纱覆着的手支着下颌,似是仍在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棋盘。生时醉心坐隐方圆,死亦难解烂柯之缘,这老者似乎从未在意过天下第二的名头,不过一壶酒,一局棋,便能于山林隐逸间纵享幽情。

    可这倾心乌鹭的老头儿肉身已死,魂断于人踪罕至之所。他临终前一定在棋盘前凝思良久,无人与他下完最后一盘棋,他便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亮相对弈。

    金五忽而有些恍神,他费劲心思想要除掉江湖榜上前十,到头来却发现没人在意这名头。迷阵子是条只会酣然大睡的懒虫,过文年逝于手谈间,玉求瑕更是能将天下第一之位轻易拱手相让。

    他先仔细瞧了瞧与木鸢相连的麻线,线末牵在棋盘的黑白子上,似乎动错了一子便会牵动鸢身上的连弩,只有摆对了位儿才能破这机关法子。于是罗刹鬼欠身行了礼,像要对弈的棋士般坐到了国手对面。

    玉求瑕蹲在中位里望着他,不知怎的似是有些心虚。

    金五瞥了他一眼。“你就坐那儿,别动。待我落完这盘子,咱们就能出去了。”

    “能赢吗?”玉求瑕惴惴不安地问。

    “活人和死人,哪边更厉害一些?”金五道,“自然是活人了。人死了便是一抔黄土,黄土会动嘴皮子么,会费脑神么?天下只有活人破死人法子的道理,没听过死人能困倒活人。”

    玉求瑕叹气:“少爷,你紧张时就收不住话,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背,顺顺气儿?”

    罗刹鬼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铜面盖上了,神色全收在那青脸獠牙的恶鬼面具后。

    头顶传来飕飕风声,用墨彩画着牡丹的木鸢在空中飞荡。细绳串着铁环,摩动声不绝于耳,像千百支疾箭掠过,留下撕裂的惨黯虚空。

    金五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望向棋盘的第一眼时他就忽地绷紧了脊背,像棋士般端坐着。木鸢的飞啸,流淌的风声自耳边渐渐隐去,刹那间,眼前的光景似是瞬时移换,他仿若置身信安岩洞中。山石耸峙,流水潺潺,白须乌巾的国手过文年慈祥恺恻地望着他,目如晨星,似是在问:如何走棋?

    如何走?金五愣愣地望着方圆,黑多白少,方才起手。而棋形古朴,与他先前所见的布局全然不同。他背过醉春园藏百~万#^^小!说中的棋谱,自认小有所得,对上过文年却不过是班门弄斧,布鼓雷门。

    忽有一阵尖利的刺痛蹿过脑海,金五抽了口凉气,猛地按住了脑袋。待他睁眼时,却见眼前白雾氤氲,日光从遥远的过去映来,暖洋洋地落在他身上。他坐在廊下,青石阶上摆着副楸木棋盘,有个抱着八瓣盔的男人坐在对面,看着像个文弱书生,面如冠玉,却着一身武官的盘领绯袍。那人朗星似的眸子望着他,噙笑道。

    “该你了,金乌,该你下了。”

    六年前的金乌撇着嘴看了一会儿,道,“…这是死局!”小孩儿张牙舞爪地跳起来,一把掀翻了棋盘,黑白的圆卵石散了一地。

    宁远侯笑道:“哪里是死局?分明是你没见过,又不懂变通,只会耍赖。”

    金乌作势往地上一滚,偷偷抓了把沙子揉红了眼,作嚎啕大哭状:“爹,你就会欺负弱小,我找娘告状去!要她拿笤帚抽你!”

    他假哭了一阵,忽而想起自己还真没一次赢过他爹,真有些伤心了,于是假哭变成了真哭,一面涕泗滂沱,一面在地上冰尜似的滚。

    宁远侯道:“你要哭,也得站起来哭,这像什么话?好啦,我问你,你可知自己为何输么?”

    金乌停了下来,使劲儿擤了把鼻涕,红着眼恶狠狠道:“我不想知道怎么输,你告诉我怎么赢。我把棋谱全背下来了!碁经、仙机谱,鹤行门的我也都翻得滚瓜烂熟!”

    “你确实能过目不忘,能对答如流,但从来是仿形不仿神。”宁远侯笑着摇头,“我现在给你杆枪,你能使得有来有回,却不能在沙场上扎肩刺肘。”

    男人俯身拾起棋子,把棋盘摆正了,将黑白子填了回去,竟与方才那局势一毫不差。

    “这是顾棋待诏所创,过老先生所复的残谱。白子为先落羊位,黑子其后镇神头。烧位虚晃,霎位补上。金乌,不要硬背。你脑瓜好,可这不是你的强项,而是弱点。谱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下活棋,别下死棋。越过死人的棺椁,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夕阳从天边映来,水纹似的云在空中璀璨发亮,灰檐石壁像落了晚霞,透着澄明的浅红。金乌趴在宁远侯身边痴痴地看落子黑白,哑然无言。

    对,他未曾见过这局势,但也应能排布得出来。那微茫的天光似烟云般散了,四周重归死寂与暗淡。金五猛然惊醒,他依然端坐于棋盘前,对面是国手僵硬干朽的尸躯。

    金五拈起棋子。白棋若挂角,黑棋便护空,到位相连。罗刹鬼沉静地落子,头顶木鸢凶戾地飞旋,声掀屋瓦,他却充耳不闻,只顾摆着棋位。

    他头痛欲裂,似有雪片般的光景涌入脑海里。一开始先是只觉惊雷般乍疼,像有创钜痛深之感,但后来渐渐回想起了零星片段。先前空荡茫然的头脑忽似被填满,金五恍恍惚惚,只觉剖肝摧心般的悲痛淹上心头。

    想起来了。他在这时终于得以拾回了过往的片刻光阴。

    手背火辣辣地疼,罗刹鬼咬着牙关望向那被他剜掉皮肉的右手,这似乎是丹烙的蛊毒起的效。

    他曾问三娘能不能解“忘忧”的毒,可那小姑娘也一知半解,说忘忧虽是她调制,可这慢毒最是难解,还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将漆柜里的毒草一一试过,当她的药人儿。没想到今日在这儿被丹烙的蛊虫咬了一口,竟让他回想起了些许往事。

    金五竟有些懊恼,捂着疼痛不已的脑袋低声道:“…我怎么没要那破虫儿再多咬几口?”

    随着尖锐的疼痛,恍然间他又置身于那廊院里,海棠花如雨般散落,像胭脂般点染在地里,几瓣浅红的花儿飘到楸木盘上,轻柔地落于黑白棋子间。

    宁远侯低眉垂目,花瓣似雪般覆在铁甲上。掩去了冷硬的锋芒。

    金乌呆呆地望着这光景,突然眼睛发酸,眼皮又涩又重,心里像针刺一般难受。

    他最不爱学课,也不耐有人来训教他,可此时此刻,他却忽而希望能永远躺在这一方小院里,再也不移半步。

    “你哭甚么?胜负乃兵家常事,才输一局便哭天抢地,今后如何了得?”男人见他眼里忽而滚出豆大泪珠来,无奈笑道。

    但金乌哭的不是这事儿。他只是忽然间难过极了。这是做梦么?他也不知何为现实,何为梦境。在此处他是金乌,在别处他又是谁?是候天楼的刺客,是黑衣罗刹,是金五?

    “你骗我。”小孩儿开始揉眼睛,可眼泪却越揉越多,喉头哽咽了一下。

    金和哭笑不得:“怎么骗你了?”

    金乌道:“棋是死的,可人也没活成,你和娘都是,我…我亲眼看见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微笑着看着他。这一定是找不到驳斥之言的表现,因为这些话都是真的。

    金乌摇摇头,用眨着眼盯着他,潸然泪下:“爹,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口像被剜去了一块般空落难过。“我终于能……回来了。”

    似有人在心里开了道口子,彻骨的悲痛似洪流决堤般翻涌而出,化作千言万语堵在他喉头。

    宁远侯伸出两指轻轻敲了一下他脑门:“说甚么胡话。我是忙些,过几日又得去伏羌门守着,现在才得闲来看你这小猴精儿。”

    说到此处,男人又气又好笑,可眼神却是慈爱温缓的。“幽芳说你在家时成日游手好闲,只知吃睡,连门槛都不愿往外挨一步,怎有这一说?”

    脑壳似裂开了般疼,但心里更痛得难过。他置身此处,却又不在此处,天地之大,却无立锥之地,回嘉定的路遥漫,是他一辈子也回不去的归所。

    他已经很久没落过泪了,落泪是怯懦,是软弱,是黑衣罗刹不能做的事儿。可现在他是金乌,只有这时才能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泪水滑过面颊,他先是低声啜泣,随后失声痛哭。宁远侯在对面坐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然后只是无奈苦笑。抽泣良久,他呜咽着唤道:“爹。”

    “怎么?”

    “我不想杀人了,也不想作恶事了。”金乌抬起眼看他,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哽咽着道。“让我回来,好不好?”

    眼前的景象像流动的墨彩,时而清晰可辨,时而蒙眬模糊,似真似幻。微风里飘来热花红的清香,墙外搭着舞楼,班子的铜锣与胡琴声喜庆地涌来,撩人心弦。他记起小时常爱攀着海棠树爬过墙去偷看外头的光景,看粉墨搽面的戏人打拍板,舞短刀。嘉定山水相依,花明柳暗,夜里却是星灯万点,蹄走暗尘。

    他以前总想离开这里,随他爹金昊一起去边军里混日子。宁远侯自西北归返,却也不得卸甲歇马,转回镇守城。

    领参将的夏伯伯告诉他那儿有孟屯狂风,陇山银雪,还有持竹矛、负板楯的凶戾羌人,羌民像群狼厮咬般在河沟里冲杀,只留一片云愁雾惨,血海尸山。可金乌不怕,他从小便以为自己以后会随着他爹一块儿在沙场上杀敌,最好能当个威风八面的小将军,这样便没人能说闲话,骂他是碧眼异相的西胡狗。

    但一切都似水流花落,命数难料,谁都已没法再奢求当初的念想。

    宁远侯微笑着问:“会回来的。”

    金乌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海棠花纷扬如雪,一片片地叠在天井里,渐渐似海潮般将两膝淹去。

    “你在这里落了根。”宁远侯道,“纵使枝叶如何被摧剪,终归会回到此处。”

    “可我杀了很多人,手上沾了好多血,如何都洗不净……”

    “作爹的哪里有不许自己儿子入家门的道理?”宁远侯苦笑,“你这小魔头,脾气比你娘还犟,若是真想回来连三头牛都拉不住。”

    “你会一直在这儿吗?”他有些不放心,“娘也会在吗?”

    “会,我们都在。”

    “那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能回来?”

    白雾从四处升腾起来,像帐幔般笼住了天地。斜阳的余晖消散了,晚风,曲箫声,铜锣声,海棠树,四合头,一切都隐没在茫茫的光里。但温煦的感觉仍是在的,似是有人将他细细地裹在衾被里,将所有伤痛寒冻磨去。

    男人在光里温和地笑,神秘地向他竖起指头:“…总有一日。”

    ——

    玉求瑕正抱着膝盖坐在棋线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元台上的金五。金五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棋子,每动一枚便牵动头顶木鸢不住飞动,如阴云般时散时聚。他也不好出声打扰,握着刀警戒何处会有机关发来。

    洞里似是有些冰寒,玉求瑕觉得奇怪,他在天山混了六年,下山后不曾觉得寒冻,今儿倒瑟瑟发抖起来。他咳了几声,却忽觉不对,摊掌一看,借着天光瞧见手心里都是红艳的血水。

    玉求瑕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先拿衣角小心地擦了,又摸出那毒针上的布条来看:“一相一味”。

    “中毒了?”他自言自语道,拍拍自己的身子,却觉得筋骨行气依然如初。于是他又抱着膝坐好,愣愣地想,这阵时日不能跟着他家少爷一起吃辣椒了,免得嗓子出血得厉害。

    最后一枚棋子落毕,先前纷飞的木鸢瞬时一动不动,凝固在一片死寂里。洞窟里静悄悄的,似是针尖碰在地上都听得见。

    玉白刀客赶忙向天元台上望去,只见黑衣罗刹缓缓站起身来,木然地望着落着棋子的方圆。

    “玉求瑕。”

    罗刹鬼唤道,可还未等他应答,便又改口道,“王小元。”

    那神色与先前似乎无异,却又迥然不同。

    一时间玉求瑕愣愣瞌瞌。他心里忽而空茫一片,像天山下的雪原,什么也没有。他眨着眼,张着嘴杵了片刻,才迟钝地搜肠刮肚,想要找些甚么应答的话语。

    金五摘了铜面,青碧的眼珠子缓缓挪过来,看着木然而无神,可眼眶却是发红的,似是泫然欲泣,又似是曾落泪一场。

    罗刹鬼面倏地滚落在地里,清脆作响,斑驳地染了尘灰。黑衣罗刹的手像泄了力气般垂下,指尖颤动。

    “我以前的名字,”他缓慢地问,“…是叫金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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