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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同舟)年少意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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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五往旁囊里摸了摸,里面还放着支盛着石腊红粉的小瓶,用来止血颇为见效。他往玉求瑕身上抹了些,很快见了底。

    玉白刀客浑身浴血,软绵绵地像水一样瘫在地里,血蛇蜿蜒着在石壑间流淌。他的模样看着颇为凄惨。可自从罗刹鬼帮着他担了些阴炁后,他倒低微地哼起痛来了,鼻翼轻轻翕动,像初生的婴孩般蜷缩作一团。

    金五皱着眉,拿袖口在玉求瑕脸上使劲抹了抹,把血污拭净,再用迷阵子的鹤氅将他包起,直裹得像只严实的大蛹。

    迷阵子蹲在一旁,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你这朋友,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金五漠然地望着玉求瑕,实话实说,他觉得这人哪儿都怪。

    少年道士挠着脑袋道。“他身子里不仅是阴炁,还有些别的物事,像乱蛇般绞作一块儿,难以分清。”

    罗刹鬼冷淡地眨了眨眼,只问道:“会死吗?”

    “这事儿我怎么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

    “既然说不准,”金五的声音带着疲惫的铅沉,他望着泻下几丝黯淡天光的岩壁,道。“那就交给老天爷去烦心好了。”

    此处落石纷飞,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赵岭与张权两人缩在角落里比比划划,居然眉飞色舞,喜气洋洋。金五不禁好奇,待坐了一会儿,手脚没那么酸疼了,便翻身起来走了过去。

    两人抬头,见了那凶煞铜面,吓得打了个激灵,要惊得把下巴跌在地里。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候天楼罗刹,是杀人盈野的恶鬼。

    “罗刹…大哥,是哪阵风把您吹来垂怜咱们啦?”

    金五微微歪过脑袋,问,“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本想心急火燎地将地上物事往怀中一藏,但见罗刹眼泛青光,还是乖乖地挪了身子给他看。原来他们身后摆着几只茶盏,盏里盛着从岩缝接来的渗水。

    赵岭心虚,道:“咱们在…豁拳。”

    他们闲得慌,现在倒玩起喝酒时常玩儿的猜拳指戏来。张权这虎头憨先前饮茶时觉得那两只白瓷杯好看得紧,顺手牵羊了来,他俩此时就着清水划酒拳,倒也自在。

    张权眨了眨眼,他瞧出这黑衣罗刹是少年身骨,虽掩着面容,嗓音沙哑,可看得出年纪尚轻,未到弱冠之年。于是便大着胆子道,“知道甚么是豁拳么?”

    金五看起来有些发愣。

    “唉,不对,不对,你太小啦,知道酒是甚么味道么?先要识得愁滋味,喝酒才有那劲味儿。”张权得意洋洋,信口胡诌。

    这话听来颇随性,听得赵岭心惊胆颤,生怕金五陡然动怒,一刀削下他俩人头,串在火上烤了。

    金五却在他们面前盘腿坐下,“我第一次沾酒时十四岁。”他顿了一下,“愁的滋味,早就尝遍了。”

    赵岭先舒了口气,这罗刹鬼气森森,却也算得个能说话的恶鬼。金五盯着那两只瓷盏,忽而缓慢地摇头,道。“但还没与人豁过拳。”

    “为何?不划手令,就是喝酒没毛花,炒菜没加盐!不够味儿!”张权倒也心大,与他先信口聊上了。

    罗刹鬼看起来有些困惑。“一个人喝酒,怎么豁拳?左右互搏么?”

    张权叹道:“你这小毛毛,江湖在外怎地不多结交几个兄弟朋友?友人同手足,能火海刀山一同走,行院青楼齐相凑。虽说两个人喝酒,喝的也是愁,可一个人喝酒,便是愁上加愁。”

    他们这一来一回,听得赵岭胆寒发竖,赶忙摸摸发寒的脖颈。

    金五淡淡道。“朋友?都死光了。”

    张权无话可说,直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像黑衣罗刹这般在江湖上恶名滔天的人物,只要活着便免不了血雨腥风,于是他只得磕巴道:“节…节哀。”

    他又忽而眼珠子一转,指着地上瘫着的玉求瑕道。“那他呢?我瞧你俩感情好,你俩帮来救去,总归是个朋友罢?”

    黑衣刺客道:“他不喝酒,一杯就倒。”他的指尖犹疑地绞着衣角,拧着眉头道。“我的朋友都命短,没有倒好。”

    换日帮的两员副帮主先愣了半晌。金五说起话来直耿,锋芒尽显,像寒气逼人的利刃,却在提起方才那人时和软了稍许。只有在这时他俩才发觉盘膝坐在对面的罗刹鬼真是个少年,不过是个强逞着老成模样的小孩儿。

    地渊里灌来萧凉寒风,拂得他一袭黑衣猎猎,在渺然风声里伶仃飘摇。

    张权挠着脑袋,卷了袖子,忽而嚷道:“饮酒莫提伤心事!待我来教你如何豁拳,朋友这事儿急不得,和寻媳妇儿差不多,得看对了眼才成。”

    他先大咧咧地伸了手指,“来,我先做一趟,你跟着。一心一意!”接着又伸出一根指头,“二喜临门!”“三元三星!”

    这皆是吞日帮子弟常在酒肆里嚷的手令,罗刹鬼懵了头,倒也乖乖伸手与他一齐记打令的口诀。赵岭吁了口气,吃了豹子胆似的一手去拍金五的肩,另一手拈起瓷杯,压着发颤的嗓门道,“请。”

    金五生涩地伸手,捞过地上的另一只酒杯,也像模像样道:“请。”

    他们凉水作酒,伸指划拳,倒像酒友般和气地互干起来。说来也怪,那清水入了肚竟似酒般醇辣,化去阂隔,他们阔论长谈,天南地北地说些江湖轶闻,穷谷趣事,一时间竟畅快淋漓。

    赵张二人忽而发觉这黑衣罗刹不但深谙武林轶事,还博闻强识,通览群书,惊诧之意倒压过了对罗刹鬼的畏怯。两人心中惊奇,认定这少年该算个小公子,竟混入了候天楼作了个天下闻名的杀人鬼,可毕竟不敢多嘴,只得把这疑问在肚里吞着。

    闲谈间忽而听得背后传来惊呼声,众人不及反应,竟是那胡姬扑了过来,如瀑般的金发在风里飞扬,她一把牵住了金五的手,眼里炽热的光似是能将铜面灼穿。

    她口里唤着古怪的西胡话,两手死死地扣住罗刹鬼的手指。赵岭先是大惊,脸上随即现出勃然怒色,骂道:“这疯婆子,哈茨路狗,怎地来扰人乐子?”说着便要伸拳去打她。

    金五却抬手制止了他们,“慢着。”

    他对上了那胡姬的眼眸,在那碧波涟涟的眸光里瞧出了哀愁与心焦。他喃喃道,“你认得我?”

    胡姬只是抓着他的手腕,十指铁钳似地扣入肉里。其余两人听不懂她的西胡话,可金五不知怎地却听明白了。只听她企盼又悲哀地道:“会兰…乌也?”

    见金五默然无言,她又试探道:“罗刹…会兰乌也?”

    霎时间,似有万钧雷霆在心口炸开。

    金五瞪大了眼,他记得这名字,每个字都仿若浸血的黄沙,在脑海里簌簌流动,那几个字在胡姬的舌尖轻轻跳动,既锋锐又温柔,像凛冽寒刃,又似畅暖惠风。

    那是他娘亲的名字。

    那一刹那,金五忽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恶狠狠地望着胡姬,反手抓住了她的腕节。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心里绷着的弦似乎倏然断裂了,他又高声喝道,“从哪儿?说!”

    他忽而觉得似有一道深壑将他割成两半,自己不再是自己。蒙在往事上的坚冰逐渐消融,过往如朔风席卷而来的雪片般纷飞涌现。

    会兰乌也,他的娘亲,蒙兀儿会兰巴图的女儿,她曾经宛若杀神,令北营军闻风丧胆,是黑水边的罗刹女,弯刀上带着拭不净的血,骨子里是狼一般的桀傲。可在金乌的眼里她不过是个爱笑的女人,操着口磕绊的官话,会把咬过的杨梅果儿偷偷丢给他吃。

    胡姬的眼里涌出晶莹泪水,如断线的串珠般落在前襟上。“她是我们的九公主,骑队里的牌子头,后来她逃开了汗国,自万人之上沦落为遭人耻贱的叛徒。”

    “你的身子里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但眼睛不一样,”金发女人的目光越过铜面热切而哀伤地投向他,“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像永远在猎食的鹰隼。”

    “会兰乌也死了。我不是她。”金五呆了半晌,木然而冷酷地摇头,心里却已掀起骇浪。

    他娘亲曾是游荡在荒漠里的最可怖的鬼魂,连孩童都为其胆寒嚎啕。汉人容不得她,恨不得将其饮血吸髓,可后来就连故乡也将她斥为倒戈叛贼。

    胡姬却殷切地捧着他的手,她的十指滚烫,似是有炽烈的火焰在她身体里燃烧。她情难自抑,磕绊道:“你不是她,你是她的子嗣。我有话要与你说,关于汗国的事,关于她的事,还有…你的事。”

    此二人说的都是西胡话,在赵张两人听来叽里咕噜,如诵天书。张权凑到赵岭耳边,压低嗓门道,“这黑衣罗刹…是胡人?”赵岭不知如何作答,一把将他脑袋拍回,发愣地听着他们叙话。

    说来奇怪,但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血缘隔着千里将他们系结,风刀霜剑也斩不断族血的羁束。

    倏然间,一切陷入死寂之中,只听得荒凉的风声在裂洞里回旋。金五望着胡姬,像在看着荒原中的另一个自己,他忽而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胡姬道:“塔娜。珍珠的塔娜。”

    “是吗...塔娜,是个好名字。”金五从胸腔里长舒出一口气来。他静默了稍许,眼里映着浅淡的悲伤,丝丝缕缕,却像流光般转瞬消逝。

    他说。“那么,再见了,塔娜。”

    倏时间,黑衣罗刹忽如跳猫子般蹿起,眼中精光迸裂。他伸手拔出猎刀,寒芒劈开了流淌的风,落在胡姬雪白的脖颈上。

    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刀刃撕开皮肉,破骨如泥,血蛇从裂口里飞溅而出,塔娜的头颅像革鞠一样骨碌碌滚落在地。前一刻他们还十指交握,相谈甚欢,后一刻就只剩下一人一尸。

    他斩下了那胡姬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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