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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同舟)年少意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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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如涌泉高高溅起,继而似滂沱暴雨落了众人一身。赵张两人如遭晴空霹雳:

    “你…你在作甚!”

    吞日帮的两人浑身悚震,哇哇大叫,赶忙连滚带爬地从金五身边退开,恨不得找条地缝儿躲进去。饮水的瓷杯在慌忙中被摔得四分五裂,白瓷片像落花般滚了一地。

    血雨里,金五凝神望着被斫去头颅的尸身。他动作倒很快,刹那间收刀入鞘,又往怀里抽出支火折子,手腕一抖,就着裂隙的风擦燃了。众人只见他拿着火凑上前去,往胡姬脖颈的裂口处点,初时只听得窸窣的声响自她皮肉下传来,后来竟见那尸身浑身似生了水疮般鼓囊涌动,伴着血肉撕裂声,长虫如迸溅水花般破体而出!

    赵岭惊惶失措,慌忙大叫:“那老头子的毒虫…在她身子里!”

    而且不止一条,而是数十上百条。长虫满满当当地在她的躯干之中游动,盘根曲结。

    金五平静地道:“难怪她的手如此之烫。”

    若这胡姬是哈茨路人,血应是冰寒的,可当塔娜握着他的手时,金五只觉得滚热如汤。

    “你…你这恶鬼,只因为她两手发热就去斫人家的头?”两人又惊又怕,方才那副亲近模样已然不见,只敢一边叫骂,一边缩在石柱后。

    黑衣罗刹道:“小心为好。”

    他望着塔娜滚在一旁的头颅,澄碧的眼里依然映着欣喜、企盼与笑意,她定是直到最终都想着如何与自己叙说草原与大漠里的往事,倾诉会兰乌也的往昔。在候天楼时自北漠归来的斥候曾禀过蒙兀儿骑队覆灭之事,塔娜兴许是最后一位知晓他身世的人。

    但他已听不到了。他又杀了一人,多负了一层罪业。唯一庆幸的是玉求瑕还昏着,如此一来难过与伤悲只需他来负就成。

    长虫游集,混着黑红血丝的浑滑身躯绞缠,宛如竹片交错编织的圆鞠,不一时融成只牙尖口利的巨虫。丹烙的嗓音得意地传来,半是尖利,半是沙哑:

    “可惜,可惜!还差分毫,她的身躯已成了老朽的虫巢。甚么‘移花接木’、‘偷天换日’?只要有虫,老朽便如影随形!”

    众人皆未料到丹烙竟先在胡姬身上种下了虫种,一时心惊胆寒,哑口无言。丹烙为杀天下第七可谓费尽心思,将下作阴毒的法子使到极致,直教人脊背生寒。

    刀劈,火烧,换月宫的挪地法都对这老头儿无效,休说是天下第七,论纠纠缠缠,此人可称得上是世上无敌。

    金五却先不客气地攥起了拳头,“喂,老毒虫。”他右手微动,作懒扎衣状,摆出长拳架势。

    巨虫的头颅转向黑衣刺客,露出一口奇诡的獠牙。“老朽认得你,候天楼的恶鬼。你方才用刀斩了老朽的头,尚且是无用之功,如今竟想仅凭一双拳便杀灭老朽性命?”

    他又阴恻恻地笑道:“老朽本于候天楼无甚冤仇,是你偏要在恩仇簿上添上一笔。”

    丹烙近来虽听闻过罗刹之名,此人明明是初入江湖的后生,却不知怎地有一手老辣凶戾的功夫,甚而逼得江湖榜上名士都闻风胆战。他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要报方才那一刀之仇,先让长虫破肤入体,再自内蛀空这少年,搅其血气,食其脏腑。

    罗刹鬼只道:“接招!”他不拔刀,真只使着手太祖长拳来打。倏时间只见身影疾散,他如弦上利矢般飞掠而出,一脚虚踏,一手成拳扬出。丹烙觉得这小子也是个憨傻痴儿,竟真靠着套拳法来应付自己,顿时心中大喜,只待金五拳头一到,便以虫獠刺破肌肤,钻进他血肉中。

    谁知金五也对他得逞地笑,眼看着那拳头即将挨上巨虫头颅,忽地变了个架势,下劈成掌,同时一把黄硇砂扑头盖脸地洒在了丹烙头上!

    原来他手心里藏着包火七给的硫粉,用来灭虫极为见效。

    倏时间,那巨虫口中发出尖利啸声,凄惨地扭动,丹烙勃然大怒,可惜虫身已开始痛苦扭曲,不一时便散游开来,在地上抽搐着一动不动。金五先舒了口气,却听得不远处张权惊慌失措地嚷道:

    “头…头!”

    话音刚落,方才被斫下的胡姬头颅竟猛地蹦起,疾飞而前,一张口撑得怪大,正似干令升在搜神记里记述过的落头氏的奇妖,可金五分明望见有数条白虫钻在胡姬脖颈的裂口里,操使着头颅袭来。长虫密麻地蠕动,自她口里探出,如水线般自口角滑下。

    黑衣罗刹眼神一凛,抽刀出鞘,刀锋刺破了柔软的下颌,将那满溢着长虫的头颅穿在刃上。刀刃顶起了胡姬发灰的软舌,舌片下竟藏着只尾针黑亮的大蜂子,扑着翅向他蛰来。

    金五暗骂一声,情急之下只得扯下铜面挡住蜂针,一把将胡姬头颅掼在地上。

    此时但听得破风声飕飕,那失去脑袋的女子尸身居然歪扭地被钻骨虫撑起,手里分明抓着枚尖利的白瓷片。金五忽觉得不妙,丹烙的毒虫操使着她的尸身转了个圜儿,踉跄着挪向一旁。玉白刀客正如软泥般瘫在岩壁旁,气息奄奄,连撑起眼皮的气力都没有。

    ——这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杀玉求瑕!

    “不是要杀我么?停步!”金五吼道,他忽而觉得心中似被火燎了一般焦躁,却说不准这躁乱自何而来。

    无头尸首的步子却不停,反嘿嘿笑道:“那小子先前胡言乱语,竟说自己是天下第一,若是假的,杀了也无妨;若是真的,那该是老朽拣了大便宜。”

    丹烙嘟哝了一阵,忽而叵测地冷笑,“你慌甚么?瞧你如此惶急神色,想必此人定不是无名小辈,是老朽寻对人啦。”

    金五呆呆地摸了把脸,没了铜面,他的所思所想皆写在脸上,在丹烙看来是胆颤心惊的。眼见那无头尸首攥着瓷片往不省人事的玉求瑕挨过去,他抽了口凉气,猛地蹿起。

    丹烙本要迈步,却忽觉一阵疾风掠过,刀锋宛若寒冽月华,那胡姬尸身遭了绊,眼前光景歪斜,低头一望,竟是两膝被斩去一截。

    黑衣罗刹飞身而至,硬生生地阻在尸身与玉白刀客之间,斩钉截铁道。“…我说过,要你留步。”

    他眼里似有青碧的怒焰在跳,目光凶戾,正似枝松版画里的长獠恶鬼。

    丹烙愣了稍许,哈哈大笑:“这岂不是不打自招?能遭候天楼罗刹青眼相待,那浑头小子果真并非常人!”他又道,“真是奇也怪也,老朽听闻候天楼与天山门是仇家,你俩如何凑得作一对儿?”

    正说话间,那胡姬攥着手中瓷片猛地刺出!那本来不过一枚平平无奇的白瓷,自然抵不过刀锋钺重,可钻骨虫却咬断她筋络,以虫躯扭在截截碎骨间硬将骨节抻长。于是胡姬两手如诡黠长带般飞出,霎那间便要越过金五的肩头,将瓷片送进玉求瑕心口里。

    说着迟那时快,金五拔出腰间的皮鞘,蜻蜓点水似的在那扭曲的腕节处一点,使出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但见他身影飞旋,不一时便如扭麻花般将胡姬的两手绞在一起。

    丹烙大怒,他见这少年年纪甚轻,却能三番五次出手阻挠,扰他好事,心中火起。“你这驴贼小娃!待老朽取你命来,割皮刺骨!”

    可还未及他再叫骂,金五便躬身鬼蹴,一脚猛地踢出,直把尸身踹进了玉白刀先前劈开的裂隙里,冷冷道。

    “没那机会了。”

    残破尸躯落入幽邃洞中,丹烙阴惨笑声悠悠飘来:“机会?机会信手便来,候天楼的罗刹鬼,老朽改主意了,今日先教阴曹小鬼将你钳舌抽肠……”

    尖利笑声在四壁间悠悠回荡,宛若蜈蚣锉刨在木上,又让人瘆得寒毛乍起。

    见那满溢着毒虫的尸首坠入深壑里,赵张两人才敢探出头来,却先已变了色,赵岭指着金五失声道:“罗…罗刹兄,你…”

    但见一枚白瓷片插在他胸口处,釉白的残缘泛着落霜似的寒芒。

    原来丹烙在落下沟穴前就已暗中使力,将那瓷片弹入他心口。

    金五望了眼插在胸口上的瓷片,道,“没事。”他将黑衫一扯,露出底下发亮的环锁铠,瓷片正卡在铁环间。他淡淡一笑,“耍偷袭的人,总该有备无患。”

    自与破戒僧交手以来,他谨慎了许多。别的候天楼刺客都爱轻身而行,悄无声息,可这人却偏要将自己装成只铁桶,衣下常藏着一身锃亮链甲。

    张权却慌忙摇头,面色煞白,忙不迭嚷道:“你…你身后……”

    见他俩丧魂落魄,金五只觉奇怪,却猝然醒悟。可未及他的手搭上猎刀柄,却忽觉一阵剧痛自后心处传来。

    刹那间罗刹鬼只觉得彻骨冰寒,刀刃削铁如泥,将后心的薄甲轻易劈断,在血肉间搅弄。

    是玉求瑕在身后刺了他一刀!

    那是他的天雨铁刀,先前从岩穴中坠落时他将这把刀丢给了那人。而现在这把刀反自身后送来,刺穿了他的身子。

    先前昏聩过去的玉白刀客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玉求瑕还阖着眼,不省人事,几条钻骨虫分明缠在他腕节处,将手与刀缠作一块儿。

    金五踉跄了几步,硬是挣离了那刀刃。

    他想,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丹烙一定知道他不会对要护着的人疑心,于是放了长虫来操使玉求瑕,而他也着实不会将要害在这人面前藏起,反挨了玉求瑕一刀。

    金五咬着牙关回身,使尽气力拔出猎刀,一刀斩断了缠在玉求瑕周身的钻骨虫。

    他捂着胸口,茫然地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玉求瑕,望着那人惨白如雪、面无血色的脸庞。他小心地呼了口气,随后如断了线的纸鸢般落下。

    狼头刀当啷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圜,微弧的刃身在寒风里扬起锋利的银光,仿佛丹烙惨笑时勾起的嘴角。

    ——

    摇橹咿哑,江风寒凉。

    玉求瑕悠悠转醒,第一眼望见了灰暗的屋棚顶。芦苇扎着的船篷隙里夹着一片明净的天,与白茫的江面朦胧相吻,风飕飕地从棚洞里涌来,又如流水般飞流而去,空余一片轻寒。他躺在木板上,身上血衣已除去,换了件干净袍子。

    他呼了口气,知道自己还活着,动了动手脚,发现骨头又碎成一截截儿的了。玉白刀第三刀虽惊天动地,却也摧骨乱神,免不了伤筋动骨。然后他开始在心里对自己发问:

    “我是谁?”

    “王小元,玉求瑕,恶人沟的小混子,天山门的玉白刀客。”他自问自答。

    接着他又努力地想:“我要找谁?”

    脑海中一片昏沌,他心急如焚,搜肠刮肚,总算自记忆的角落里把那人名字拾起:“金乌,对了,要找的人是金乌。是我的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每回出罢第三刀,他都得仔仔细细地将往昔细数一回,可每回总觉得心中空落,似是忘却不少往事,就如摔破的壶瓶,打碎后再拼起,总免不了少上零星些许。就这样他一点点忘却了过往,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而生,又将往何去。

    他忽而有些难过,心口沉闷,仿佛做错了甚么事。

    刀鲚似的船头上坐着个苍老的白衣人影,脊背佝偻,在雾水里朦朦胧胧,犹如硕大而沉默的磐石。

    那是东青长老,他怀中抱剑,手里牵杆,鱼卡在澄明似镜的江水中画出细小涟漪。玉东青头也未回,沙哑地开口道。

    “醒啦。”

    玉求瑕浑身剧痛,动弹不得,索性把眼重新阖上,恰到好处地发出了熟睡的鼾声。

    玉东青自言自语道:“嗯?怎地没醒?不管啦,趁这小子酣然入睡,把他身上盘缠扒了,再踢到江里喂鱼。天大地大,无人知晓。”说着这老头儿放了钓竿,转身迈入屋棚,擒住玉求瑕的靴帮子就要往外拖。

    玉求瑕赶忙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大,忙不迭道:“醒了醒了,长老,在下皮糙肉厚!怕是要吃坏鱼儿的肚子!”

    他才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神虚心竭,一口气没喘上来,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玉东青干枯如老枝的手往他膻中处一拍,震得玉求瑕连咳几声,像溺水初得救一般连连喘气,总算抓住一线活命的机会。

    东青长老收了手,犹如怒目金刚:“你筋骨尽碎,五脏纷紊,外面看着像团烂泥,里面也与糨糊无几。蠢小子!若不是近来武盟大会将开,咱们下山一趟,天山门如何救得了你?”

    今回下山的是玉东青,他指点完玉甲辰一行弟子为武盟大会打点后,终于得闲在丰元里四下闲转。渡口边上如乌云般聚着片人,七言八语,沸沸扬扬,东青长老拨开人群去看,却见石级上挨着只被裹得严实的大蛹。

    东青骇然——那是玉求瑕。玉东青自小便管着他,登时认出那张惨无人色的面容。玉白刀客被人裹在件鹤氅里,脸色虚白,气若游丝,也不知是谁随手把他丢到了这渡口处。东青长老拎起他时宛如拈起了块软皮,四肢软塌塌垂在风里,于是只得花些银两向艄公借了舟船,先把这摊软泥运回天山湖边。

    玉求瑕道:“所以我是被人……放在了丰元渡口?”他绝口不提发生了何事,却睁着对水润莹亮的眼眸,企盼地回望玉东青。

    他心慌意烦,两眼脱兔似的乱蹿,却怎么也找不着他要寻的那个黑衣身影。

    东青长老冷哼一声,把瘫软的玉白刀客拎起,靠在蓬草堆边:“六年了,每年我都细细叮嘱与你听,不得擅出第三刀。你倒是使得勤快利落,不知把筋骨挫断了几回?”

    老人把剑往船板上重重一磕,震得小舸动摇西晃。“这回带你回天山门去,可真该拿缧锁捆实了,连半步都休想踏出静堂!”

    玉求瑕恍恍惚惚地听着,东青的每个字儿都像抹了层雾水,还没入耳便在风里倏地滑过了。他忽而觉得一切都无甚所谓,不论是被天山门禁足,还是自己身殒魂散,性命尚且如飘微鸿毛,他这辈子只想做一件事,而这事铭刻在心底,永生永世也不敢忘怀。

    可他也不知道就在自己昏死之时,丹烙曾以长虫操使他的手脚,给了他要寻的那人一刀。

    忽然间,玉求瑕觉得怀中似是滚出了甚么物事,滑凉黑亮,在船板上滴溜溜转了几周。

    他将目光投去,那是两枚黑色的棋子,缘角染着发暗的血渍。玉求瑕使劲全身气力,才将几欲碎作齑粉的手指挨了过去。

    在摸到那棋子时,他忽而想起了在丰元夜里疾行的黑衣人影,花烛掩映下的金纹红嫁衣,五光十色的虚景如梦似幻,一一展在眼前,最后却是金五在天元台上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回了他少爷,又似是没抓牢,让那人有如轻烟般自指缝散去了。

    “我做错了甚么事么?”玉求瑕心口怦怦乱撞,“为何如此心慌?”

    他将那两枚棋子翻了过来,寒凉的江风里,微明天光下,那上面留着扭曲的刻痕。

    其中一枚的背后刻着:“保重”。

    玉求瑕忽而哭笑不得,惊心乍定,方才他还生怕一切是幻梦,现在终于得以安心落意。

    他又翻开另一枚,棋子背后歪扭地刻了两个字,笔迹匆忙,刻痕却极深:

    “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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