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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同舟)毅魄独飘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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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帐似的雪雾笼在山间,漫野银装,天地寂寥。玉乙未与玉执徐抱剑蹲在静堂外,百无聊赖地望着飞雪。

    他俩同是天山门二珠弟子,奉了西巽长老的命守在此处。三珠弟子皆随东青长老下山去赴武盟大会,只留下来一窝雏鸟歪瓜。雪原上弥漫着难耐的死寂,仿佛一切声息皆被皑皑白雪湮埋。

    玉乙未性子躁,屁股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捱不住,便扭头道:“执徐,咱们来玩儿罢。”

    他身旁那玉执徐剑眉星目,端的是个俊朗少年,神色却生冷如霜,眉头间似是挂了对儿秤砣。玉乙未这把软骨头都快软瘫在地了,可他却规规整整,手握剑鞘一动不动,活像尊雪砌冰雕的塑像。

    良久,玉执徐才开口。“什么?”

    “哎,可多好玩儿的了!”玉乙未玩兴大起,扳指数道。“知道豁拳么?喝酒时常耍,喊魁首呀、马儿的那种。”

    乙未虽是个窝囊废,懒骨头,可对诸多把戏颇为上心。他未进天山门前便是个骄矜子弟,成日在花街柳弄里厮混,就连宗门严规也守不住他的性子。

    玉执徐目光如刀。“天山门禁酒。”

    玉乙未道:“可不禁酒拳。”他先是叹气,继而强打精神,硬是缠着玉执徐,“咱们平白在这儿坐着,天寒地冻,挨饿受饥,连指戏都耍不成啦?甲辰师兄倒好,他们下山行船还有泥火炉烤呢。”

    他们默然无言地吹了一阵寒风,刀片子似的风在颊边刮过,还穷尽法子要往袖管里钻。玉乙未心中烦闷,只因与他搭伙的这人是同辈间有名的闷葫芦,行事向来有板有眼,人却缺心眼,能跏趺坐上三天两夜,绝不动弹。他要问一句话,先得在心里点起一炷香,等这香烧了半截儿,玉执徐才肯动动他那金贵的嘴皮子答话。

    可这闷脑袋今日似是开了窍,玉执徐忽而道:“武盟捉住了一个人。”

    这话没头没尾,颇为突兀。可百般聊赖的玉乙未却瞬时大喜,饶有兴致地接口问道。

    “嗳,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传闻?”

    玉执徐道:“既然是传闻,那便是没头没尾的,不知将往何去,也不知从何而来。”

    这话大抵是在山下丰元城里听来的。玉乙未挠了挠脑袋,“执徐兄,您继续,继续。你说的捉的那人…是谁?”

    “是候天楼的刺客。”玉执徐的脸被雪映得亮白,他凝望着远方绵延的山影,道。“据说盟主武无功因此雷霆动怒,盘龙山僧众也怒火冲天,说是要使那人生受五刑,抑或断椎而死。”

    玉求瑕躺在静堂里。

    这本可以算得是他倒运,正巧在重伤之时遭东青长老逮住,于是便只能如砧上鱼肉般待人宰割,又被押回天山上。他这回痛得受不住,身子挪动分毫都有如万千沙砾在内里擦磨,于是索性饮了麻沸散昏头大睡,任弟子们捆了一身固骨竹片,丢入静堂里。

    堂外风急雪骤,朔风如刀,从门隙里一片片地斩来。玉求瑕躺在石地上,颈下垫着只布引枕,四体动弹不得,只能望着木梁呼着灼烫的气儿。迷糊间两位小辈的言语隔着实木门飘进来,他的耳朵只捉到了只言片语,隐约明白他们在谈武盟大会的事。

    发热间梦如潮水般湮没了神志,梦里他回到了嘉定,在漫天飞雪里一步步地走,雪漫过布帛鞋帮,往沿口里涌,他的手脚冻得通红冰凉。

    在梦里,远处虚渺地飘来呼喊声,却朦胧微薄,犹如几丝将断未断的细线。玉求瑕猝然回首,却见有人立在皑茫白雪中,一身黑单衣猎猎,在如尘飞雪里像一粒芝麻点。

    是金乌。他家少爷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两眼彤红,跌跌撞撞地在雪里走。可金乌实在走得太慢,一瘸一拐,像是永远也追不上他。玉求瑕觉得奇怪,为什么是金乌来找他呢,明明该是自己去救他啊。

    倏时间风雪收息,天地间笼进一片寂静,四处漫起白光。玉求瑕失魂落魄地返身回去,可不知怎的却迈不开步,似有一道天河将二人撕扯开来,他倏然想起自己昏睡前依稀望见的光景,顿时心头震颤。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错事。钻骨虫缠在手腕、指间,牵着他的手握上刀柄,寒刃没入了金五的脊背,撕裂血肉,轻而易举地刺穿了那人的身子。

    玉求瑕猝然惊醒,静堂空荡,满耳皆是心口里发狂似的怦怦声响。

    门外依稀传来玉执徐的声音:“……武盟盟主素来嫉恶如仇,最见不得候天楼……”

    玉乙未有些不解。“咱们天山门与候天楼有血仇,却不见恨意至此,盟主怎么…”

    论起候天楼,弟子们是且惊且怕的。在山下他们就险些遭了那群黑衣刺客毒手一回,直至此时玉乙未仍心惊胆寒,生怕再挨铁线细针谋害几回。

    玉执徐缓缓道:“你可曾听过金家?”

    玉乙未连忙点头,他活脱一位俗世子弟,早些年在山下混惯了,见识广,此时一听忙道,“听过,记得。不正是宁远侯家么,我记得我还未进天山门前那几年,他家那小公子风头极盛,害我总挨我爹教骂,说甚么生子当如此,数落我不思进取,苟安一隅……”

    天山门乃西北大宗,更有玉白刀客坐镇,世家名流是挤破了头也想将自家桂子兰孙塞进这洞天福地里。玉乙未原本不叫玉乙未,叫胥凡。他是并州前朝英国公昆裔,可祖上遭劾后渐趋没落,朝堂混不成,他爹胥益便铁了心要让他在武盟里混得出人头地,成日揪着在堂馆里偷枣酒吃的胥凡臭骂,生怕他怠慢习武,入不得天山门。

    玉乙未唉声叹气,捶着大腿:“我算是怕了那金家小子了。那段时日我爹三句不离他,直把他吹得天花乱坠,还要我一日把一卷武书背的滚瓜烂熟,只因那小子只需一眼便能倒背如流……”他丧气地晃了晃脑袋。“唉,你说他要是当年来了这儿,咱还怎么混得成日子?恐怕玉白刀也得给他执掌。”

    即便是名流望族,也得乞皮赖脸地往天山门上蹭,巴不得能沾一丝亲、带半点故,可当年竟是南赤长老亲自出山来求那金家公子屈尊纡贵地拜入天山门下,足见宁远侯威名之盛。而据说那金公子倒也够种,当堂将天山剑法演了八成,直把玉南赤吓得屁滚尿流,回山后仍嚷着“那小子今后若非武林好手,定是江湖祸害!”如此这般。

    “武家和金家是世交,”玉执徐目光悠然,飘向远山,“所以金家遭候天楼灭门,武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往怀里摸了摸,取出张蔫皱的黄麻纸,这是下山时告示的残页,纸末印着武盟盟主的花押字儿。玉乙未接过来展开了看,纸上是个小少年的画像,乌发锦衣,编着条细细的发辫,眼瞳用槐花绿点成碧色。那少年眼眦上扬,即便只是张画像,也无端生出几分睥睨河山的傲气来。

    玉乙未看了脸色煞白,嚷道:“这人不是金家的……”

    这寻人告示由武盟张贴,且不止三五张,街头巷尾都挨挨挤挤地贴着一连串。玉执徐不过是随手从地上拣了一张来。

    这下总算让玉乙未恍然大悟。早些年便有传闻道武盟盟主武无功对宁远侯家的那小子青眼有加,尤在他那犟儿子武立天弃钧天剑法,离家转学避水枪之后,武盟主便愈发心事重重,生怕自家这剑法再无人可传。

    这数年来,武无功除却打理武盟事务外,更是挂心金乌的下落。当年金家灭门后,论谁都未曾寻到那少年的尸骸。

    玉乙未傻傻地问:“若是咱们找到了那叫…金乌的小子,能得甚么好赏?”

    他瞧那郑重写着“必有重酬”的黄麻纸,直在心里咽口水。

    玉执徐冷冰冰道:“五百两银子。”

    玉乙未道:“才五……五…五百两银子?”他突地蹦了起来,下巴都要撑脱了臼,赶忙紧张兮兮地算了算,他家太爷爷当官时要三年才能买得起家里的大宅子,这下倒好,只要逮住那金家的小子往武盟那儿一扭,富丽仙阁呼之即来。

    若不是西巽长老严令他二人守在此处,玉乙未这时早就风风火火地拍拍屁股,挪窝子去山下去捉那姓金的了。这也怪不得他贪财,实则是由于胥家从来过得捉襟见肘,他爹修书十封里定有九封是要他俭省度日,一封是要他奋进开源,早日赚个盆满钵满,再找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生个大胖儿子。

    玉乙未正在心里馋着那五百两银子,却忽见玉执徐从怀中又取出一张黄纸。

    楠木门锁实了,只留一条丝线般的窄缝。玉求瑕深吸一口气,把寒气灌入碎裂的骨脉里。他运起了玉女心法,让浑身如柞蚕绸般软韧,再靠着捆在全身的竹片子勉强站了起来。

    玉白刀第三刀让他的身子如沙尘溃散,风来便倒,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步一挪地挨到门边,冷汗涔涔地坐下。

    两位弟子在门外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只听玉乙未惊奇道:“哎,那是什么?执徐兄,怎地还有张武盟的告示?”

    玉执徐道:“也是拣来的。山下贴了一路。”

    玉乙未道:“噢,方才那是寻人令,这是杀人令。武盟真舍得花大价钱,五百两找个人,五百两杀个人。”

    玉执徐道:“因为寻的不是常人,杀的也不是善辈。”他俩的声音忽而有些瑟缩,这瑟缩并非因为寒风,而是因为心中生畏。玉求瑕正觉得奇怪,将眼睛凑近门缝里张望,朦胧中瞧见玉乙未手上拿着张纸,纸上乌漆抹黑地画了个人像。

    他没看清,两人的对话倒是一字不漏。这时玉执徐道:“这两道江湖令都由盟主所发。据我所知,在这当口,武盟百流子弟已尽数出动,非但为财,也为名。”

    若是真将这两令拿下,那人身价不仅值五百两银子,说不准还值下任武盟盟主之位。武无功已掌位十年,其子武立天又不愿继其衣钵,如此一来,也难怪武林各流人人皆对此令趋之若鹜。

    “哎,执徐。你说我去试试,会不会就此将那一千两银子纳入囊中?”

    听了玉乙未的问话,玉执徐只摇了摇头。“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玉乙未乐呵呵道,“我先找到那人,再逮住后一位。天山门是有门规不得血刃,那我便拱手将人送给别人杀便是,功名归他,钱财归我。”

    那抱剑的二珠弟子只盯着他看了半晌,便将两张麻纸一齐取来拍在他脑门上,冷淡道,“你先瞧好了,这上面写的是甚么字儿。”

    玉乙未将黄麻纸从脑门上接下,嘟哝道。“…两道江湖令,一道寻人,一道杀人。”

    门页后,玉求瑕的心却先一沉。

    倏时间,风雪似是愈发狂盛,漫过交融的天地,只余无尽寒意。楠木门板被砸得簌簌作响,风极冰寒,可他的心却比这更冷。

    在门扇之外,玉乙未磕绊着念告示的声音轻轻地挟在风里飘来,仿佛一吹便会悄然散去。

    “……寻的是宁远侯家的公子,杀的是候天楼的黑衣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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